黃昏前後，路上車流如織，從高空鳥瞰而去，米粒大小的車輛排列成了一支邊緣毛糙的方隊，争先恐後把鳴笛當作刺耳的口号，不約而同停滞在十字路口的紅綠燈前。郭小豪跨坐摩托車上，前輪堪堪挨着白線，熄火等待綠燈亮起。

紅燈不斷倒退閃爍，金色的餘晖也随着晚風逐漸隐沒地平線下。他打開手機看了一眼屏幕，距離七點整還差十五分四十六秒，這意味着他必須抓緊時間，趕在七點以前把最後一個快遞送到指定地點。如今幹什麼活兒都不容易，送快遞送外賣的滿城市亂竄，早上七八點上班，晚上八九點甚至更晚下班也沒啥稀奇。尤其是這兩年來，他有點厭倦了日日重複的工作，可又能怎麼辦，每天得吃喝拉撒，結不結婚另說，往後年紀大了總得有錢養老。養老錢哪來呢，保險金沒影兒，到頭來還不得自己工作攢錢。

摩托重新打火，在綠燈開始閃爍的那刻，他猛地一擰油門，像要甩去所有煩心事似的遠遠甩掉了後頭的小轎車公交車。迎面刮來的風大到仿佛能夠劈開頭盔，夕陽墜在天邊，默然沉入了它的睡眠。

郭小豪就是在這時注意到了那座城市地标性建築。華歸酒店。它在上世紀80年代末建成，至今已有二十多年的營業曆史，是栗海第一家中外合資經營的大酒店。

每回經過看到這家酒店，他心裡都止不住好奇，倘若在這樣的大酒店裡住個一兩天或吃上一頓晚飯，不知道會是怎樣一番美妙滋味。但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他的消費等級太低，恐怕一輩子都沒機會進裡面去玩上兩天，隻有孫宇林去工作的那個富人小區的業主才能經常光顧此類花錢如流水的場合。

“哎，那個二小姐叫什麼來着？”他忽然想起明達集團董事長有兩個女兒，大女兒明良，小女兒就是那個要坐輪椅的私生女，孫宇林現在的服務對象。“叫明——明什麼來着——”

白色寶馬緩緩停靠在酒店的旋轉門前，孫宇林率先從副駕駛座下車，到後面為明澹打開後車門，幫她拿出折疊輪椅，放到地上展開成原來的形态。随後，眼見明澹要出來，她擡起左手，掌心朝下護着車頂。

“小心碰到頭，明澹小姐。”

明澹一氣呵成坐到了輪椅上，不鹹不淡回了句:“謝謝。”

寶馬開走了，旋轉門裡走出來兩個接待她們的人，一男一女服飾得體，頭發無不打理得一絲不苟，臉龐上挂着服務行業批量複制的無懈可擊的親切微笑。

“明澹小姐，恭候您多時了。”高個兒闊肩膀的男經理微笑着低頭注視對方，彬彬有禮地做出一個邀請入内的手勢。“宴會還有十分鐘就要開始，請随我們來。”

男經理剛說完話，女經理便要上前幫忙去推輪椅，但立刻被輪椅的主人拒絕了。“我自己來，你們帶路就行。”

“非常抱歉。”女經理讪讪收回了手，“我們這就帶您進去。”

兩位酒店經理在前面帶路，領着明澹和孫宇林進了旋轉門，穿越富麗堂皇的大廳。她特地放慢腳步落在明澹身後，看着輪椅的那兩個輪子周而複始的碰觸地面向前滾動，心中不由得産生了一點疑慮。昨天晚上收到那條短信時還不覺得多奇怪，但今天早上為明澹選好衣服後，她陡然感到了一絲不對勁。

郭小豪的猜測不是完全沒道理。她設想過那名神秘老闆交代的任務大概都談不上容易，多半刁鑽又麻煩，也許還會面臨道德上的進退兩難，然而頭一個任務就比想象中要簡單萬分，沒有什麼危險，隻要完成這麼輕松的任務就能拿到說好的那第一筆錢。過于輕易，反而讓人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與可信度。

不過對于現在的她，這點疑慮根本動搖不了誓要達成目的的決心。

“請當心腳下。”明澹即将進入電梯，孫宇林頓時警覺起來，一秒切換回工作狀态。明澹沒搭理她，搖着輪椅，輕而易舉地移進電梯内。

等其他三人都進了電梯，男經理從容不迫揿下第五層的按鍵，接着往後退了一步，“明澹小姐，康先生的生日宴設在五樓的金色大廳舉行，今晚來了很多客人，明良小姐已經提前半小時到達會場，您如果要見明良小姐，我們等下就帶您去——”

“不需要。”她馬上否決了對方的提議。“一會兒到了那裡你們就可以去忙别的了。”

“宴會的場地比較大，康先生這次邀請了很多客人，您一時間可能沒那麼容易找到明良小姐。”女經理在一旁解釋。

“誰跟你說我要找她。”

“楊先生中午打電話囑咐過，希望您到了宴會現場以後，盡量和明良小姐待在一起。”男經理說，“這主要也是為了您的安全考慮。”

“多此一舉。”明澹擡頭看着身旁的保姆。“今晚我帶了我的貼身保姆來，有她在你們不需要多管閑事，要是楊管家再打電話，你們就跟他說，孫小姐會盡職盡責照顧我。對吧，孫小姐？”

孫宇林在心裡冷笑，用得上她的時候，這個大小姐才會禮貌叫她一聲孫小姐。但也無所謂，她很快就會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當然了，明澹小姐，我會照顧好您的。”

兩位經理于是也面帶微笑點頭稱是，沒再多說什麼。三個人虛情假意的職業笑容便在同一時刻同一地點，迅速而決然地包圍了輪椅上坐着的年輕姑娘。明澹仍舊不露聲色，沒有任何表示，仿佛她隻是誤闖入這節電梯的普通客人，由始至終維持着那副置身事外的冷淡神情。

電梯躍過實際上是四層的第三層，在第五層耽擱了一陣子，完好無損吐出了同行的四人。柔軟的紅毯連接着漫長的過道，行至盡頭，金色大廳的入口潮聲洶湧，刹那間淹沒了其餘聲音。

“祝您有一個愉快的晚上！”

他們掉頭走了，來時有多麼沉着，去時就有多麼匆促。

她們跟随其他賓客的腳步一齊踏入宴會大廳，不計其數的水晶燈散發出的璀璨奪目的光輝點亮了整個會場，小至餐刀酒杯，大至點綴現場的嬌豔花卉，悉數閃耀着黃金般的色彩。前來赴約的男男女女雖不見得多麼優雅高貴，但個個打扮時尚端莊，身着價格不菲的西裝禮服，光是腕上的一塊表就足以抵過普通家庭一年的生活支出，如此一來，倒也歪打正着襯出了他們身上另一種難能可貴的高雅氣質。

孫宇林初來乍到，隻覺得自己猶如誤入鋼筋水泥森林的原始人類，空舉着石頭做的矛，穿着獸皮制的衣，左顧右盼，無從落腳。長桌上各色佳肴美酒，她眼珠骨碌一轉，從頭到尾掃了一遍，又頗覺平淡地移開了視線。明澹這時忽然看向她。她們一瞬對上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