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前的深秋,十一月的某個禮拜六,通往陽光兒童之家的那條大路邊上堆了滿地金黃的落葉,那時候,兒童之家的四周還沒有留下那麼多塗鴉,牆壁是幹淨的,鐵門是嶄新的,實木牌匾上的六個大字讓梳羊角辮的小姑娘辨認了好一會兒。
曹儀方六歲了,還有一個多月就要過七歲的生日,媽媽說等她過了生日,來年春天還是秋天就讓她上小學。上學有什麼好呢?上學當然好,每天中午在學校有熱騰騰的飯菜吃,上課識字,課後認識新朋友,她不會再孤零零地待在一個屋子裡,而是和大家一樣,坐在明亮的教室,聽老師給他們講課,傳授知識啊經驗之類的東西。
為了這個願望,她一直期待着生日的到來。結果生日沒來,爸爸先被關進了監獄。
鄰居們說,是曹祖德幹了壞事,害得别人一家家破人亡。曹祖德是她爸爸的名字,但她爸爸跟這個名字一點兒不搭,他從不祭拜祖先,也不關心爺爺奶奶,褲兜裡隻要有一點錢全拿去賭博,輸了就抽煙喝酒,破口大罵。每到這個時候,所有東西都有媽媽,他要把所有的媽媽都罵個遍,茶杯的媽媽,桌墊的媽媽,暖氣爐的媽媽,還有她的媽媽。
咒罵沒有盡頭,沒有方向,什麼擋在他面前,什麼就活該挨罵。他罵不動了,那也沒關系,很快他又要摔東西了。家裡的椅子凳子杯子洗臉盆,沒有哪個可以幸免于難,隻有足夠柔軟的東西不容易摔爛,可柔軟的事物永遠缺乏,永遠不能填補這樣無止境的傷害。
到最後,家裡最柔軟的東西,隻有一個六歲小女孩,和她懷裡抱着的娃娃。
爸爸進監獄,媽媽逃走了,穿制服的大人把她送到了陽光兒童之家。過去的人生到此為止,新的生活徐徐鋪開。
她上學,放學,跟其他孤兒一起吃大鍋飯,一塊兒睡大通鋪,時間一點一點流逝,似乎風平浪靜。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總能注意到那對姓孫的姐妹。
姐姐與她年齡相當,念同一所小學,同級不同班,妹妹呢,小她四歲,走路都還不太利索,平常最愛跟在姐姐屁股後面,叽叽咕咕說一些讓人摸不着頭腦的話。
現在,夜深了,女孩們都進入夢鄉,隔壁姐妹倆還躲在被窩裡悄聲說話,妹妹央求姐姐再給自己講一個故事,姐姐說,已經很晚了,明天再接着講。妹妹不答應。被子從中間拱起來,小家夥坐起了身。
睡大通鋪就是這點不好,一點動靜聽得清清楚楚。
曹儀方抱着娃娃,翻了個身,平躺着,望向天花闆。她也沒睡着,大概是今晚月亮太亮了,寝室又沒窗簾,一屋子無家可歸的女孩裹着被子沐浴在了冰冷的月色中。
姐姐,再講一個,再講一個嘛。旁邊的被子裡是沒完沒了的再講一個,她正在感慨的心情都被破壞了。故事嘛,從來是要多少有多少,真不知道有什麼好聽的。
喂,你們還要吵到什麼時候。曹儀方沒忍住,又翻了個身,面朝姐妹兩人的床位。
隔壁靜了三秒,姐姐孫宇林探出了個腦袋,小聲向她道歉,不好意思啊,我這就讓我妹妹睡覺。
啊,不能再講一個麼。妹妹孫虹也從被窩裡鑽了出來,昂起臉,可憐兮兮地問道。
姐姐說,好了,你看大家都睡着了,我們再這樣會打擾到人家的。
妹妹垂下了腦袋,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