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來時枕頭邊趴着一條黑色細毛蟲,季辭着實吓了一跳,整個人從床上彈了起來。
好在隻有這一條,把蟲子從床上掃下去後,季辭想起來,小時候和陳川爬上好些年沒人上去過的閣樓“尋寶”時,就曾見過這種毛蟲,它們成群結隊地滋生在潮濕發黴的、無人在意的角落。
這個房間是她小時候居住的地方,牆上還貼着九幾年的報紙和日曆挂畫,甚至包括95版楊過和小龍女、98版還珠格格的海報。鮮豔的顔色都已消退,往事卻都曆曆在目。
這次回來,還是第一夜睡在老屋。按照龍灣風俗,停靈那晚逝者子女需要守夜,母親是橫死不能在家中過夜,隻能在老屋外面臨時搭了一個棚子,把棺材停在那裡。季辭在靈棚裡待了一夜,聽了一夜的喪鼓,幾乎沒有合眼。
後面幾天着急忙慌處理各種母親遺留下來的事情,時不時白天回一趟老屋,晚上還是住在江都風華,方便跑派出所、銀行等各種地方。家婆也沒有要求她住在老屋陪她。
季辭總覺得,家婆季宗萍是個很“獨”的人。
不像陳川的家公家婆總是盼望子孫承歡膝下,她的家婆季宗萍從來沒有說過類似的話,
她在這座老屋和家婆一起生活的十來年裡,家婆很少限制她什麼,她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在陳川家老屋住就在陳川家老屋住。後來上小學,陳川媽媽吉靈雲讓她跟着陳川一起去城裡住,家婆也并沒有挽留。
但在她出國之後,快七十歲的家婆竟然學會了使用電腦。她讓季穎給她買了一台筆記本和一個佳能照相機,她有空的時候就把老屋的邊邊角角拍下來,還拍自己養豬養雞、種菜種花的照片。照片導進電腦,然後用Q===Q發給季辭。
去年她又讓季穎給她買了一個屏幕很大的三星手機,注冊了一個微信号,在朋友圈發她拍的照片和視頻。季辭覺得有意思的時候,就會給家婆打視頻電話,祖孫二人聊上幾句。
她和家婆就這樣保持着一種不遠不近、不親不疏的關系,冷冷清清的,幹幹淨淨的,遠不像在陳家的那種滾燙粘稠。
季辭碰了碰牆上她貼上去的亂七八糟的紙條和畫片,發現竟然粘得很牢固,表面沒有一點灰塵。她掰了掰,意識到家婆重新上過膠。
看來家婆一直在精心維護這座老屋,維持它原有的模樣。
隻是再怎麼維護,到底比不上人氣的滋養,擋不住潮氣和蟲子的入侵。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季辭總覺得母親去世之後,這座老屋衰老得更快了,哪怕母親生前也并不住在這裡。
季辭洗漱完去到後院,發現家婆已經出門了。廚房裡找到了家婆自己做的灰面粑粑,就着蜂蜜吃了兩個。蜂蜜也是自産的,家婆養了五箱蜜蜂,她好像什麼都會。
剛下過大雨,今天的陽光格外好。但這間房子因為是後院的偏屋,窗子朝北,陽光隻能通過屋頂的亮瓦斜斜地達到地面上。房屋空曠,這兩道日光反而更顯冷清。季辭獨自一人吃着蜜,漸漸想起家婆的那些往事。
季家的成分不太好。據說家婆小時候,還見過她的一個舅舅穿着軍裝、騎着高頭大馬回來過。後來季家就遭了殃,到六十年代末,季家隻剩下了家婆一個人。
家婆沒跟她講過那時候的事,但可以想象家婆當時處于孤立無援的境地,絕望且崩潰。家婆在1969年的冬天生下了季穎,在徹骨的寒冷中,母女二人竟然頑強地活了下來。
家婆從來沒有提起過家公,家中也沒有任何家公的照片,隻知道他是537廠的一個人。據說季穎見過,但顯然不是什麼愉快的經曆,因為季穎也從來不提起自己的父親。也許家公給予過一些幫助,讓母女二人艱難地挺過了那段最困難的時期。到了八十年代,季宗萍重新拿回了季家老屋,并且分到了田地和山林,生活總算有了着落。但家公對她們的感情,看起來抵不過他自己的前途。537廠撤離的時候,家公幹幹脆脆地走了,從此再無聯系。
關于季宗萍的生平,季辭就了解這些。這麼多年,無人能窺見季宗萍的内心世界。陳川的家公家婆說過,季宗萍是他們見過的最利索的人,也是最頑固的人,一輩子不懂得伏低做小,所以吃一輩子苦。對于他們的這個評價的後半段,季辭并不贊同。她認為家婆是個很聰明的人,她隻是選擇了最能讓自己舒服的生活方式。
*
葉希木把自行車随意地往山邊樹林裡一扔,就急匆匆地上了山。上一次他還認認真真把車鎖在電線杆上,這次他顧不上了,橫豎季辭說得對,這輛比他歲數還大的二八大杠,賣給收廢品的都賣不到幾個錢。
現在是中午十二點二十五,上午的課結束後,他就騎着車趕來了雲峰山。因為課間邢育芬給他發了條微信,說昨天遲萬生随身攜帶的一盒名叫“易瑞沙”的藥好像掉在山上了。
遲萬生現在有些指标很不好,正在醫院接受治療,邢育芬走不開,所以拜托葉希木中午抽時間去找一下,看還能不能找到。
葉希木查了一下,“易瑞沙”是一種針對肺癌的靶向藥,可以說是晚期病人的救命藥,價格高達五千塊一盒,難怪丢了之後邢育芬會如此焦心。
葉希木也焦心。
他沿着上山的那條路,左左右右仔仔細細搜尋。這座山上去有三條路可以走,那天他和遲老師走的是北坡,最緩最好走的一條。今天這條路上多了小拖車的車轍,印子已經幹了,估計昨天季辭進城找人上來修了墳墓。葉希木于是更加擔憂,會不會已經被人撿走了?這個藥隻要随便上網搜一下,就知道是傳說中的“神藥”,十分值錢。
要不是因為他,遲老師就不用專門跑這一趟,還弄丢了這個藥。他又想到,遲老師今天病情加重,是不是因為昨天上山累到了的緣故?是不是因為為他操心,心力交瘁導緻的?又或者是因為昨天被季辭氣到,急火攻心?要不是因為他……
葉希木越想越是懊惱,越想越是愧疚。往上走,越走離季穎的墳墓越近,找不到藥,葉希木越是着急。
希望愈發渺茫,他開始考慮自己買一盒給遲老師,他認為這是他應該承擔的責任,是他應該為遲老師做的。
然而父親被帶走得太急,甚至沒有來得及給他留下足夠的生活費。他靠着微信裡一百多塊錢過了這些天,已經捉襟見肘。
可以找翟放放孔子牛他們臨時借一下……隻是雖然他們兩個家裡有錢,一下子借這麼多出來,還是會引起家人的懷疑。請律師已經花了幾萬了……暫時都是袁叔叔幫忙墊的,後續打官司又不知道會花掉多少錢……葉希木的思緒混亂起來,腦海中甚至跑過一個念頭:昨天季辭給的那筆錢他其實可以收下的……不是!他到底在想什麼!怎麼可以有這樣的想法!
葉希木站在樹邊,頭重重地磕在了粗糙堅硬的樹幹上,他想讓自己清醒一點。
“把我的樹撞掉一片葉子,你都要賠。”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葉希木吓了一跳,擡頭一看,季辭站在一棵茂密的栎樹下,正午明麗的陽光穿透薄綠的葉叢,在她身上投射出深深淺淺水樣的波紋。
聲音裡帶着她一貫的輕浮,含着笑,好似有情又似無情。
葉希木平生出一股懊惱和尴尬,他心裡還壓着對她氣到遲老師的憤慨,不想搭理她,就在昨天他和遲萬生涉足過的地方尋來尋去,連細小的草縫都不放過。
季辭見他死倔不說話,牽着嘴角笑了下,徑直去查看母親的墳墓。敖鳳的活兒做得還不錯,做出來的效果和她要求的一樣,磚砌得很整齊,水泥也抹得很勻,放了一夜,今天又曬了半天,已經幹得差不多了,看上去格外結實。
其實最初她就想做水泥墓,但家婆說江城這邊沒有做水泥墓的,那玩意兒不透氣,人在裡面會憋死。季辭覺家婆的說法很有意思,死了的人還怎麼憋死?
她尊重家婆的一切想法,所以做了最常見的土墳。
但誰知道這場雨會下這麼大呢。
清明節那天一大早,家婆就打了電話給她,讓她跟自己一起上山看看。家婆很清醒,沒有逞能。她之前摔倒骨折過一次,斷了左手手腕,休息了半年才恢複勞作。從此她就很清楚自己的骨頭已經不紮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