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辭清楚地記得,那時候陳川唯一能夠逃避吉靈雲和陳鴻軍的監管、出去遊樂整晚的借口,就是“季辭一個人在家害怕,需要我過去陪”。但吉靈雲不會輕易相信他們,所以季辭和陳川通常會在江山風華待一會兒,以應付吉靈雲各種意想不到的遠程檢查。等到吉靈雲和陳鴻軍都睡了,他們兩個再溜出去。
走出這條街道,拐彎就到了陳川曾經的高中,江城三中。
陳川中考比季辭差幾分,與實驗二中失之交臂,隻能去到三中。那時候陳家還沒有現在的實力,不能把陳川像丁斯飛一樣硬插進實二。
那時候季辭經常跑這裡來找陳川,校門口的小吃店、文具店、飾品店、服裝店,學校操場、球場、食堂,學校後面的廢棄修理場、農機廠,處處都有季辭和陳川一同留下的足迹。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着,季辭有時候會停下來多看一眼,比如三中後門的那家小店,以前賣牛雜湯,兩個人特别愛吃,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家甜品店。
回憶不停地湧上心頭。如果塵封的記憶是地底流動的熔岩,那麼這一段路程所噴薄出的記憶,已經堆積起一座山峰。
這樣越走,陳川越心慌,越走越是煎熬。這分明就是一場儀式,季辭在帶着他和過去道别。
進到修理場,他終于忍不住了,叫住走在他前面的人:
“給個痛快吧,季辭。”
季辭停下腳步,轉過身,面向陳川,說:“我倒是希望這條路一直走不完。”
陳川說:“我們在一起十八年,一個晚上怎麼走得完。”
季辭問:“你想要怎樣的痛快?”
陳川上前一步,雙手扶在季辭的雙肩上:“告訴我你的決定,不管什麼結果我都能接受。”
季辭不知道在想什麼,許久沒有說話。
陳川雙手捧起季辭的臉龐,月光下,她的眼睛很澄澈,很幹淨,沒有多餘的水分,卻也沒有什麼神采。
陳川甯可她大哭一場。
她現在這個樣子,不哭,不笑,不指責,不怨恨,反而讓他心裡磨得難受。
“如果我說,我是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你,你相信嗎?”
“我相信。”季辭說。
陳川心底那一線希望又亮起來,然而季辭輕聲說:“但你永遠都不會堅定地選擇我。”
“不……”陳川辯解,“隻有你,也隻會是你!”
季辭擡起眼睛,說:“在你家人面前呢?李佳苗,丁斯飛,你的哥哥嫂子侄兒,你爸爸你媽媽,你還會選我嗎?”
陳川的嘴唇翕合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答案是多麼的顯而易見。
季辭點點頭,并不意外:“我退出,這樣我們大家都體面。”
陳川忽然特别希望他和季辭隻是路邊街頭,那種随處可見的,普普通通的小情侶。他們有着大體平順的一生,不必面對撕心裂肺的斷腕抉擇。一生中不需要什麼大風大浪,粥也吃飯也吃,甜也要鹹也要,這樣就是最穩當的幸福。
陳川的眼睛紅了一紅,他閉上眼睛:“對不起,季辭,對不起。”
許久,還是季辭的聲音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靜。
“還記得我們小時候,每個生日都可以向對方許一個願,讓對方來完成嗎?”
陳川茫然地點點頭。這是他們分離之前的習慣,在季辭出國之後,就沒有再繼續下去。
“我的生日已經過了,我能補一個願望嗎?”
陳川點頭:“好。”
如果季辭要懲罰他——陳川想——她想要怎麼懲罰都可以。
他看到季辭的左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力道很輕。然後擡起右手,随即冰涼而柔軟的手和手腕遮住了他的眼睛。
“把眼睛閉上。”季辭說。
他閉上雙眼。
“我許願,”季辭語氣平靜地說,“讓我們之間的關系退回到過去的某一年。哪一年由你選擇。”
陳川的心髒猛的跳動起來。他萬萬沒想到季辭會許下這樣的願望。
他和季辭的關系,哪一年都比當下的時刻要好!要鐵!
季辭終究還是不舍得狠下心和他徹底決裂,他想,她還是不忍心。
陳川幾乎是搶着說:“回到1997年。”就好像晚說一秒,季辭就會改變主意。他想回到季辭在他家安穩地住下來,兩個人真正兩小無猜的那一年。回到香港回歸,所有人歡欣鼓舞,雖然他們兩個什麼都不懂,卻也被舉國上下激昂、熱情的情緒感染、快樂無邊的那一年。
“你确定嗎?不需要修改了嗎?”她的聲音似乎有一些顫抖。
他很笃定地說:“确定,不需要。”
1998年到2000年也行,隻要不是2001年,因為他清楚地記得,2001那一年,季辭和他冷戰了很久很久,季辭的母親也在那一年回到了江城。後來他陸陸續續有過幾任女朋友,季辭也有了男朋友。所以最好是1997年,最簡單純粹的時間,最幹淨純潔的兩個人。
“好。”季辭用很輕的、似乎沒有什麼力量的聲音說。
她的手放了下來,冰冰涼涼的觸感消失了,陳川睜開眼睛,她已經背對着他了。
季辭往修理廠外面走,陳川追上去,他感覺心裡輕快多了。正準備對季辭說話,忽然看到她眼睛裡似乎溢滿了什麼亮閃閃的東西。這一天是陰曆初八,月光并不明亮,他仔細看了又看,伸手去觸碰她的眼睛,卻被她伸手打了下來。
“你哭了嗎?”
“我沒有。”她冷淡地說。陳川還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可是她走進了修理廠牆壁的陰影裡。
陳川緊跟着她,天際的雲遮住了細月。他們一起往回走,等走到月光再現、路燈明亮的地方時,她看上去似乎又一切如常了。
陳川送她上車,給她關上車門,卻忍不住隔着車窗再問一次:“你剛才真的沒哭?”
季辭不搭理他,搖上了車窗。
她的車開走了。
陳川覺得自己本應該開心,焦灼了兩日的事情終于得以解決。他本以為季辭會和他從此分道揚镳,卻沒想到季辭還願意和他回到過去的關系,這已經是比他想象中好得不能更好的結局。
可是他完全高興不起來。
月色下,烏影幢幢,朦胧虛無。偌大的廢棄修理場中空空蕩蕩。一隻夜鳥孤栖于樹杪,傷悴地叫了兩聲。陳川忽然意識到,他好像已經失去了這一生中最純粹、最珍貴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