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真疼。
幼瑛醒來的時候,整個後腦勺都好像要裂開,周遭都好安靜。
她迷迷糊糊的睜開眼,視線朦胧間,映出得是彩繪貼金的覆海,燭火的光影在那張傘蓋上微微搖曳。
這是在哪兒?
她瞬間清醒過來,起身時衣物摩擦發出綷縩聲,腦袋随之旋來一陣暈沉。
她的身旁坐着一位鶴發白須的先生,正隔着一方細絹在她的腕上搭脈,見她醒來,便松了一口氣。
“郡主醒來便好,不過這些日子還需靜養,飲食也要以清淡為主,每日早晚都需用溫水清洗傷口,再敷上草藥。”
屋内搖晃着盞盞燈火,幼瑛看着燈樹前的男子,他還是穿着那身珠白銀紋的軟緞袍衫,後背的血已經幹涸,在一束束燭火下被暈得泛黃。
謝臨恩麼?
他在細細的剔着燈芯,聽見大夫的話還是溫聲回:“郡主醒了麼?奴婢記着了。”
“若是郡主覺得頭痛加重,或是惡心、嘔吐,一定要及時告知老朽…”
大夫的話還未說完,幼瑛便張了張唇:“我現下覺得還好,那位小孩如何了?”
大夫愣了愣,向幼瑛拱手作揖:“老朽隻為郡主醫病,其餘無能為力,還望郡主莫要怪罪。”
幼瑛沒有多想:“那位小孩病勢更重,還請你移步去探望她,”她道,看了一眼謝臨恩,“還有他,他看着也受了重傷。”
大夫面露為難,一時不知如何應付,隻能老實說:“城裡有禁醫令,非我所願,而是不能,若是老朽給賤口醫病,那麼一家都要被明府治罪,何況那稚童傷重,老朽不如給郡主開些藥吧…”
“禁醫令?”幼瑛不解,文獻中從未載過與此相關的規定,“既然傷重,就更要為她看了,為何不允給…”
謝臨恩手中的燭剪“刮擦”一聲,剪斷了一根燈芯,也剪斷了幼瑛繼續想問的話。
“大夫,今日有勞你了,奴婢送你離開。”他将銀剪放在燭架上,對大夫微微躬身,溫聲細語的說。
廂房内的燭火暗了一些下來,幼瑛看着謝臨恩送大夫出屋,隻能将疑惑深埋。
莫高縣早就在千百年後淪為了地下沙城,這裡真的有過這麼荒唐的禁令嗎?
風沙“呼呼”的拍打着窗牖,幼瑛的心裡不安,她自小就跟随母親學習中醫,如若那女孩因為禁醫令得不到醫治,那她可以一試。
說到底,也是李廬月推得她,而她現在好巧不巧的占了李廬月的身體。
這種占有是被迫的,卻讓她無緣無故的和李廬月綁縛在一起,縱使李廬月先前的事情和她全無關系,那也會相繼而動。
幼瑛一面想着,一面從床上起身,打算過去看望雀歌。謝臨恩正好在此時端着一碗湯藥推門進來。
“郡主這是要去何處?”他輕聲問道。
幼瑛拿着炕桌上的幾包草藥,伫在床邊,看着謝臨恩說:“我想去看望…你妹妹。”
他的額頭還紅腫着,可見他方才磕頭的力度是真的極重。
“你妹妹的事…我是無意的,我今後會彌補她,隻是你的傷,也應當好好重視,”她遲疑了會兒,說道,“我學過一些醫術,雖然不精,但能治人。你如若不介意,可讓我給你們看看。”
謝臨恩端詳着幼瑛,微微笑了笑:“奴婢已經給雀歌包好了傷,郡主無須擔憂,”燭光映得他的臉忽明忽暗,他走近幼瑛,“至于奴婢麼,奴婢本就是破皮爛肉,更不用郡主挂念。”
幼瑛看着他,他的膚色是沉着死氣的白,唇色卻很紅豔,那雙眼睛尖且細長,眼角處各有一顆細小的黑痣,此時含着幾分平和的溫柔。
依幼瑛對他的研究,他那麼在乎雀歌,實在不像是輕拿輕放之人。
“傷輕傷重,都會傷人,”幼瑛低眉,思考如何讓自己看起來真切,“我不為自己今日的過錯辯解。我知曉自己是徹頭徹尾的小人。我狹隘、歹毒;我忘恩負義、不識好歹。孔子曰,過而不改,是謂過矣。我今日便好好改,還請你們切莫有事,給我一次反思的機會。”
謝臨恩去阖上門:“夜深了,郡主服下湯藥,便早些歇息吧。”
幼瑛清楚的看見他闩上門時,扣上了那把挂着的方鎖:“我覺得屋裡火氣太重,有些悶,而且這些蠟燭的煙氣也太沉,我還是先去看看雀歌。”她瞬間想到他将那些官員破家滅族的記載,所以渾身發怵。
謝臨恩看上去和柔溫順,不知她所想,捧着碗黑漆漆的湯藥,送到她的面前:“大夫吩咐奴婢煎煮了兩個時辰,現在方好,郡主還是趁熱服下吧,”他好聲好氣的勸,“莫高夜裡頭冷,郡主也莫要出去受涼了,若是嫌棄屋裡的煙氣重,奴婢熄下幾盞便好,省得郡主畏黑。”
幼瑛在床沿邊坐下,一面打量他臉上的笑,一面不太敢喝這碗藥。
她想着謝臨恩雖然雷厲風行,但到底還是明于公義的,否則也不會甘作蓐薦,去将自己的一腔熱血灑向冰冷無底的深淵。
思及此,幼瑛端着藥,珠淚雙抛:“奉貞,以往是我虧待了你們,今日我摔下樓梯,其實也是想給雀歌賠罪。從今以往,你便當昨日的李廬月死了罷,這湯藥我是不喝的,讓我用不藥來證我的誠心。”
謝臨恩背對着她,用鐵絲熄着燭燈。
“郡主叫奴婢何?”他輕輕的問,似乎隻聽見了這一句。
“奉貞。”幼瑛又客氣的喚了一遍,他的雁塔題名穿越千年長河,早已模糊不清,後世學者還是在那方寸上尋到了他的身影。
謝臨恩,字奉貞,金陵邑人,昭甯十年春三月。
可他此時,卻被編入了樂籍,母親為此自絕,叔嬸與他分家,讓他在靈堂前就簽下斷絕關系的文書。
他隻剩下了雀歌。
所以他跟随李廬月過來沙州時,有沒有對她寄托一絲希望?
想到此,幼瑛凝視着他,語氣裡多了一些誠摯。
“不管如此,你還是要以雀歌的傷為重,我現在覺得無礙,頭不暈,身子也不沉,雀歌的年紀小,需要你留在身邊照料,”她說道,“你若是恨我,那便恨罷,我理解你。隻是,勿要以你自己為代價,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