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園到了後半夜已經徹底安歇,但還是燈火通明的,曲折的回廊下都點着金縷羅扇燭燈籠。
謝臨恩在經過那番說辭後,居然嘔血暈了過去。
那方磚上都是血,幼瑛被他的模樣給嚇到了,不過好在他安靜了下來,廂房裡重新亮起燭火,幼瑛提起火爐上的燒水壺,往銀盆裡倒了些水,再用藥舂給他搗藥。
他的衣衫全都濕濡濡的,幼瑛給他解開衣帶後,入眼的不僅是那些纏繞着的傷,還有一塊塊的青紫色斑。
這些斑大小不一、此起彼伏,舊斑褪去,便又冒出新斑。
這是何病?
難道和他這麼嚴重的嘔血有關系嗎?
熱水慢慢涼下去,從幹淨變得渾濁,幼瑛一邊思忖着,一邊給他敷藥,屋子裡飄逸着一股血味,血味和苦澀的中藥交織在一起。
幼瑛初見他時,原以為他真的是木膚膚的紙劄人,讓她有一瞬間覺得天崩地裂,因為這和文獻與實物資料中記載的都大相徑庭。
現如今,他會生氣、會動刀,幼瑛反而慶幸,他這樣才是個活人。
如今是昭甯十六年,他才二十出頭,他的仕途走了不到六年就已經中斷。
後世學者堅持對他求真,在卷帙浩繁的史書中,他的青雲路難以追本溯源。
原來是在沙州郡、莫高縣。
思及此,幼瑛有一團疑雲堵在心頭,暫不得解。她沒有多耽誤的推開窗牖,去憑着記憶找雀歌的廂房。
即使是暮春時節,莫高的夜裡也很冷,在這樣極端的天氣裡,睢園的院子裡竟然還種植着幾棵脾性溫和的楊柳,它們的枝條被風沙吹打得像是抽人的藤鞭。
幼瑛快步往東走,所見着的廂房都已經熄燈,除了最東處的那間,幼瑛可以隐約聽見從裡傳出的琵琶聲。
這麼晚了,還在彈奏琵琶麼?
幼瑛找到雀歌的屋子,卻發現外邊兒的塗漆門環上還是扣着一塊方鎖,無奈,她也是翻窗進去的。
她翻窗進去後,那琵琶聲就聽不見了。
雀歌睡得并不安穩,聽見動靜也未醒來,隻是緊皺着她那雙眉頭,身上出了許多熱汗。
幼瑛借着月光點上蠟燭,托着豆燈放在床邊。
燭火晃亮,她去細細解開雀歌額上敷着的布巾,布巾上裹着草藥,但她破裂的額頭還在淌着血。
幼瑛湊近一些,去察看她的傷,她的傷口長約三寸,一直自眉宇延至額頭正中,寬度不寬,卻極深,傷口邊緣腫脹且皮膚翻卷,隐現出白骨,鮮血自然是汩汩直流。
怪不得謝臨恩要殺李廬月。
這恐怕得要針線縫合,才有希望愈合。
額頭縫線,可不好縫,何況她還小,吃不了那麼痛。
幼瑛的額上也出了些汗,卻顧不了那麼多,最重要的還是給她保命。
她記得謝臨恩經常縫衣納鞋,所以在衣櫃裡翻找,找來絹線和細長尖銳的銀針,倒了謝臨恩的酒,泡在銅盆裡去污,再洗淨雙手。
這烈酒的味道還真濃。
幼瑛用布巾沾上,擦拭在雀歌的傷口周圍,雀歌被尖銳的疼痛刺醒:“阿兄…”她下意識的呢喃,眼眶紅紅的。
幼瑛愧疚難當:“你阿兄過會兒便來,”她解開炕桌上放着的酥糖,放在雀歌的掌心,“阿兄放心不下你的傷,交代我過來看看你。”
雀歌看見是她,眼裡下意識的浮出膽怯,卻還是忍着:“郡主阿姐,雀歌錯了,不該擋路。”
幼瑛更愧疚了,她是個癡兒,看上去十二三歲,智力卻永遠停留在小幾歲的時候。
謝臨恩最後被治罪于地牢,那她的結局呢?
“雀歌,不怪你,是阿姐不好,”幼瑛一面将藥臼裡的草藥輕輕的塗抹在她的傷口上,一面語氣溫和的安撫,“雀歌,你就将阿姐看作是背着藥箱的大夫,大夫要給你治傷,會有點疼,但傷口會好起來,好起來就不疼了,好不好?”
雀歌在她的撫摸下點了兩下頭,然後嗫嚅着說:“如果雀歌不喊痛,郡主阿姐是不是就可以不怪阿兄了,不關阿兄的事。”
“雀歌,痛就喊出來,阿姐才能立即知曉。無論你痛與不痛,阿姐都不會去怪罪阿兄。”
火旗的影子在窗紙上恹恹的,幼瑛先确定着每一針應該縫合的位置,才寸步留心的去輕捏起雀歌傷口邊緣的皮膚,用針線穿梭進去。
想最初的時候,母親還經常因為她認錯穴位、診斷錯病,用教條打她的手掌心,讓她對學醫産生了一些逃避和厭倦。
如今,卻陰差陽錯用在這裡救人。如果她可以事先知道,就應該更仔細的和母親學醫,好讓雀歌少吃些苦。
雀歌很疼,卻不敢喊出來,隻是緊緊皺着一雙眉、閉着一雙眼,兩隻手都緊攥成拳,将酥糖緊緊捏在掌心。
幼瑛每拉攏一下傷口,她都會下意識的哆嗦,然後又抑制住自己的舉動,不言不語的忍住害怕,原本蒼白的皮膚在此時滾燙泛紅。
幼瑛看在眼裡,她雖癡傻,卻實在懂事,即使是成年人也很難承受得了這樣的疼痛,她卻不哭不鬧、生生忍耐。
幼瑛心裡難言,想起方才的琵琶,便輕輕動了動嗓子,盡量柔和的唱:“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鬓鴉雛色。”(1)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1)
她的音律不協,所以唱得乖謬,好在雀歌不再那麼緊的攥着自己的手,她也能稍稍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