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瑛壓下口氣,低首回禮:“他也是盡責,無須怪他。隻是這位樂人傷重,能否勞煩你請來大夫醫治。”
齊得宜的面色不變,輕聲輕語地說:“郡主是知曉的,薛泠是樂戶,城裡有禁醫令,睢園不過是微末樂坊,還要在此求生存,怎敢去蔑視大人的法度。”
又是禁醫令嗎。
幼瑛問:“還想請問管事,城裡為何下這道禁令?”
齊得宜低身,再向她恭順行禮:“樂人命微,死便死了,倒是郡主的身子金貴,可要奴婢請來大夫?”
卯時已過,莫高縣的二十多個坊市已經人來人往,它位于絲綢之路的咽喉,不論是從西域過來,還是要過去西域,皆要路過此處,去通往最北端轄着兩域的鐵臂關。
所以來往間既有中原人、也有各國胡人;坊街兩旁的店肆中既有陶瓷、絲綢、也有金銀、香料。
幼瑛一路從睢園過來過來,其中最好的卻是牙行與樂坊的生意。
人牙子将人與家畜一起賣,諸多樂坊前也都停着貴氣馬車。
即使是在市井角落,樂人賣藝也随處可見。
肉肆前傳來沉悶的羊叫,鋒利的砍刀斫進去,羊血就一下子嘩啦啦的灌溉在泥地上。
幼瑛停身在布告欄前,終于在一衆的通緝令前,看見了這張由沙州都督府所下的禁令:
「吾為沙州之安定、為樂戶之規矩,樂戶若有病痛,自有官府安排,無需醫者插手」
「醫者,當為百姓解憂,無論公私,不允為樂戶醫病,違者,革除醫籍,永不錄用」
「吾亦敬告民衆,切勿私自,以免累及自身、自取其辱」
醫者為百姓,樂戶卻奴婢賤人、律比畜産。
沙州為何要赤裸裸的下這樣剝削人性的規定?
謝臨恩正是見慣了邊地的瘡疥之疾,才硬要主國事、排邪議嗎?
那他是如何回去的長安?
幼瑛身為無故到此的外來者,所做的大概隻能是将這作為嶄新的田野,揮筆記錄。
身後有馬匹踏踏的行過,塵土在此蹄下微不足道。
一伍穿着戎服并佩刀的官兵在驢肉面肆裡吃飽喝足,踩着厚底靴子出來,朝着巷尾走去時,領頭的步子微定,轉向一位正在賣藝的樂人。
“這不是柳沅身邊的娘子嗎?你竟然還敢出來彈這破曲子。”
“生得比柳沅俊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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睢園裡,樂人已經朝訓完,回了廂房裡細細梳妝,大堂裡隻餘下跪地灑掃的仆役,一塊塊雕刻牡丹和葡萄紋的黑色方磚被擦拭的潮濕又亮堂。
莫高白日裡的氣溫幹燥,幾乎無風。
幼瑛買了許多草藥回來,在庖廚裡搗藥和煎藥。
不過她去了藥鋪才發現她沒有帶錢兩,所以在藥童的督率下,她好聲好氣的求來求去,才寫下一張欠條。
但李廬月身上也沒有錢,她自和長公主鬧了不愉快後,吃喝用穿都在靠着謝臨恩。
幼瑛怎麼也想不明白,李廬月為何要執意到這沙州來?
她對謝臨恩真的有感情嗎?
那也不見得。
他們即使是成婚,也隻是潦草的簽了婚契,從來沒有見過面。
直到謝臨恩被罰入樂籍,她才屈尊過去金陵邑找他。
衛朝良賤禁婚,她不與謝臨恩和離,卻用為他好的理由,假惺惺的讓他過來舞樂極盛的沙州。
那她在沙州過得好嗎?
如今日所見,遠遠沒有她在揚州時候好,那些奴仆畏懼她的權勢,将她捧得高高的。
而這裡…
幼瑛更覺得她像傀儡。
還有那位郎君,真的隻是睢園的主人嗎?睢園的主人不過是洛陽富商,為何要雇傭這麼多的西域護衛?
這些疑雲很多,幼瑛在細究的同時,也隻能小心行事。她不來找事,事一定會來找她。
幼瑛搗好草藥,過去薛泠住的偏房。
睢園裡的樂人也分着三六九等,而無論如何細分,都不過是一盤吃食,頂多是裝用的盤子金貴一些。
薛泠所住的偏房看上去青灰青灰的,像是生長苔藓的潮濕地,由一排排低矮的屋子組成,就在刑罰室的旁邊。
夜裡的任何刑罰聲都可以直接不遮掩的傳到這兒,貼在他們的耳邊催心撓肝。
幼瑛還未進去,便看見謝臨恩坐在薛泠的床畔。
那窗子的窗紙用糨糊刷了好幾層,又一塊一塊破舊的像是補丁,幼瑛看見薛泠伏在通鋪床上,謝臨恩給他用木條撚着草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