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玩意兒平日裡像塊爛泥巴一樣,未曾想能做出這種事兒,真稀奇呵!”
“狗急了還會咬主人,何況這李廬月如此遭恨。不過我瞅着薛泠無父無母、無親無故,李廬月害他哪裡了?”
“李廬月遲早要死,他多管什麼閑事。”
幼瑛看見推她下樓的樂戶是在睢園西南角的廂房裡。
說是廂房,也不是。應當是睢園用來懲罰人的刑罰室。
這室裡四壁無窗,隻亮着命懸一線的火燭。
鑲着鐵釘的鐵門被沉重的推開時,那火燭就搖搖欲墜,地磚的縫隙裡滲着極深的暗紅色。
幼瑛一進去便感覺到一股濕冷,而那位樂戶看上去隻有十五六歲,身形瘦削,又傷痕累累,細弱的雙手被高高捆綁在鐵架上,吊着他整個人。
他身上的衣物早已破爛不堪,沾染着幹涸和未幹的血,縱橫交錯的鞭痕下皮肉外翻,像是一條條猙獰的蛇。
他昨天推李廬月的力道确實是極重、極重的,幼瑛本想好好問問他和李廬月之間的前因。
李廬月有一大段記憶都是空白的,她記不清、看不清,讓她感到很不安。
她不想有危險而不自知,如果有仇有怨,那就盡量解開。
可如今一見這位喚薛泠的樂戶,他卻如這隻微不足道的火燭一樣,命懸一線。
幼瑛收住了滿腹的疑惑,擡步去給他解開繩索。這鐵索的寬厚堪比成年男子的拇指,一道道擰在他瘦薄的腕骨上,還沾滿了黏稠冰涼的血。
他才十五六歲,不過是上學的年紀。
“郡主這是作何?”西域護衛的領頭薩珊洛立馬上前,他身材高大、膀大腰圓,身着玄黑的束腰長服,皮革腰帶勒着他的羅漢肚,他的腰間配戴着一把銅色長劍,見到幼瑛要松開那奴仆,便踏着那雙寬大的皮靴急步而來。
“他是為何被你們這樣鞭打?”幼瑛将薛泠護在身後,明知故問。
“他欲殺郡主,罪狀位于衛朝律法的十惡之首,該罰、該死。”薩珊洛恨恨說道,他的中原話還不熟練,混合着西域和莫高的口音。
“既然是欲要殺我,那你私自動刑,可有詢問過我?”幼瑛看着他要抽劍的動作,反而上前一步,不躲不閃的直視他的眼睛,說得十分笃定,“我昨日是腳下踩空摔下去的,與他無關,我現在将他放了有何不成?”
“有護衛親眼所見,是他親手将郡主推下樓梯,郡主未死,是幸事,但也别誤了規矩,他若是害死郡主,園内的人都要因他遭殃。”薩珊洛也一點沒有松口。
“哪個護衛所見?他說得話比我本人還管用嗎?”幼瑛不解,“你今日是偏不放他嗎?”
薩珊洛睃了她一眼,然後笑了笑,那濃密卷曲的胡腮卻絲毫未動。
“郡主有所不知,近日縣裡也張貼了新的通緝令,有官奴婢私自從長安逃到此處,這賤口正巧是從長安來的,或許和那些官奴婢有私情,他的心不誠,要之何用呢?”
幼瑛看着他皮笑肉不笑的模樣,他實在算不上尊敬李廬月。
或許是因為李廬月太過于易怒、狠毒了嗎?
“他是否和私逃的官奴婢有私,同你我都沒有關系,也絕非是睢園動用私刑的理由。你大可以先拿出證據,再将他送去官府查明。”
“在此之前,我也實話告知你,我今日是偏要放他的,你阻攔也無用。除非你以我是長安人的名頭,也将我送去官府,狀告我同樣和那些官奴婢有染。”
刑罰室的火燭命到盡頭,便自然而然的微微搖曳幾下熄滅。
室内四處無光,隻見薩珊洛一下子拔出長劍,“唰”的一聲發出銳響。
劍刃的寒光直逼向幼瑛。
“你在這兒待得久了,還真拿自己當主子了,”薩珊洛不客氣的淬了一口,“什麼狗屁主子?郎君有令,傷你的一律死,何況他隻是一隻依附在此的樂戶,讓開!”
什麼郎君?
睢園的主人嗎?
幼瑛想不起來這些,但直接手握向劍背,将利刃用力的抵在自己頸側:“那薩珊洛大人囊不囊括在内?”
她一面揣測李廬月和這位郎君的關系,一面試探薩珊洛的神色,故作的底氣十足:“郎君既然讓我在此,我也自有用處,我們何必兩敗俱傷。隻此一次,我要這人,你放了他,日後我們相安無事。”
“左右不過是賣個面子,日後我也能在郎君面前替你說幾句好話,何必犬兔俱斃。郎君是重你,還是重我?”
薩珊洛的劍背被幼瑛直直握在掌心,鋒利的劍刃還真在她的頸側刺出一道細細的血痕,他的目光在觸及這道細痕時,那雙鷹眼中立即滲出一股陰冷的戾氣。
以至于他攥着劍首的手并沒有松開半分。
幼瑛由此感到奇怪。
他似乎真的想殺她。
是她說錯話了嗎?
室内黑暗無光,隻漂浮着血氣和微塵。
刑罰室的鐵門被人從外推開,幹燥的日光立即灑進來。
“既然郡主這麼說了,将人放了。”
來人是睢園的管事齊得宜,她那雙狀似花瓣的織金鞋履格格不入的踏在沾滿血的方磚上,與其一起落定的還有一把鑲金的紫檀拐杖。
薩珊洛見是她,才又淬了一口,無情無緒的将長劍從幼瑛緊攥的手中抽出,發出不爽快的響聲。
幼瑛的掌心瞬間生痛,裹着明顯的辣意,卻暗暗松了一口氣。
未松多久,就有一位護衛直接擡步過來,甩手給了薩珊洛兩巴掌,清亮的巴掌聲頓時來回撞在這間狹小潮濕的屋子裡、撞在幼瑛的耳朵裡。
齊得宜有禮有節的躬身:“郡主殿下,他們是蠻人,不懂規矩,沖撞了你,你如何怪罪都好。”
日光在睢園的漢白玉晷面上投下了清晰的長影,隔着幾條坊巷的佛廟裡敲響了晨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