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黃沙來了,整個莫高都像是砧闆上的魚肉。
魁星閣前的烏血被穿着百衲衣的僧侶持着掃帚與布巾擦淨,現也被席卷過來的沙柱掩蓋。
莫高軍将那具屍體直接丢在了灌溉農田的度厄湖邊,血花暈開又順着水淌走。
沙梁子的東、西兩窟在濃灰中互望不清,幼瑛給長楸煎着藥,火光搖動着鋪滿四壁。
長楸躺在草席上望着邊沿處幼瑛的背影:“你受傷了嗎?”
爐子裡冒出的熱氣像是外邊兒的沙霾,幼瑛蹲坐在爐前,用刻刀沿着古琴身上的裂隙深淺,削裁柳木。
“你别擔心,我沒有受傷,身上的血不是我的。”她微微笑着回。
長楸還是望着幼瑛:“是發生了何事嗎?”
幼瑛腦中浮現的是那人死後還睜着的一雙眼睛,幼瑛與她對望時,可以看見那雙眼睛在慢慢變得渙散與空洞。
她在田野中清理過許多的白骨,除了是墓主的之外,更多的是祭祀坑中殉葬之人的。
她從未這麼鮮活的見到被制度剝削下生命的流逝。
“我在過來的路上碰見了莫高軍,”幼瑛削刻柳木的動作微緩,遲疑着說,“有一位官奴婢從長安私逃到這兒,被他們發現了。”
“度厄湖離蕭女廟很近,我看那邊有許多新新舊舊的墳堆,就将她也葬在了那兒,應是能入土為安吧。”
“阿還,我原先也以為以下犯上、以己戰天是話本子裡的故事,直到瞧見莫高百姓年年都信奉蕭女,蕭女原先也是肉體凡胎,闊斧寒刀的将話本成為腳下的立足之地,”長楸沉默了會兒,說道,“長安至莫高,路途遙遠,于那位娘子而言,也非這四字可以簡單囊括。我看見了她的有勇有謀,性子與蕭女無異,阿還,莫要長久不快。”
幼瑛聞聲,倒也扯扯唇角笑了笑,轉身将手中削完邊角的柳木給長楸,柳木隻剩了小拇指指甲蓋那般大:“我方才沒有留意,削多了一刀,你看看這像不像兔子?”
長楸仔細看過去,微微抿唇:“像,就是還少隻短尾巴。”
幼瑛知曉長楸也含着莫大的苦楚,所以不願給她再添煩憂,于是将兔子柳木拿回到眼前看看:“是少一隻,我現在給它削上,”她一時之間也不想讓窟内太過安靜,總覺得心裡不安,“長楸,你可以給我講講蕭女的故事嗎?”
“我也是聽大娘所說,石窟南麓的塑像便是她,”長楸的聲音稍輕,但不疾不徐,“莫高縣在百年前還是古國所在,存着許多三代時期的奴隸遺風,蕭女或許也是身在奴隸的行列,推翻桎梏,登上王位。縣邑内的先祖大多是那時候得的自由身。”
風砂橫沖直撞的拍動門闆,長楸也适時停下話語,幼瑛削落邊角時,尖銳的刻刀在她的指腹上劃過,鮮血滾滾而流,如同魁星閣前那灘流動的血。
幼瑛捂在衣袖上,那上邊兒還沾着女子身上的血,使她又想起她死前的眼睛。
幼瑛下意識閉眼,那雙眼睛被門闆的“咣咣”聲拍得立即消散,隻餘下數隻帶血的長箭。
“長楸,你是縣邑裡的人嗎?”她緩了緩心緒,出聲問道。
“是,父母都走得早,我和阿姐先前待在樂坊,之後住在了這座窟裡。”長楸回道。
“你和阿姐的感情一定很好。”幼瑛的話剛出口,便覺得自己心不在焉,她阿姐是那些小孩口中慘死的柳沅,“我沒有姊妹,倒是一直想有的。”她轉而道。
“無妨,阿姐的事不是秘聞,她也是開朗之人,才會帶着曆劫的心舉香敬佛,好在得恩人救濟,有錢兩在這座沙梁子安身,那恩人不留名姓,我們欠他許多,隻盼日後能還,”長楸輕聲說,随後問,“阿還,你的兔子削好了嗎?”
鮮血在柳木上一瞬間幹燥,幼瑛也擦不淨:“削毀了,我重新削一隻吧。”
“給我吧,阿還,我看見了。”
風聲漸消,長楸疼痛密布,難以撐起身子,隻得望着她:“遇上莫高軍,便沒有轉圜餘地。我的父母是樂人,我生來便也是樂人,與蕭女的天生奴隸無異,比起人身自由,連生死的權力都握于旁人掌中。”
“那位娘子如今葬在蕭女的身邊,應當可以抵魑魅魍魉,就如我在這座窟裡,生死可以自負,阿還,将柳木兔子送給我吧,我很喜歡。”
沙霾消停時,天已經暗沉,縣裡城門關阖。
洞窟的大娘又送來枸杞紅棗湯,喝下肚後便覺得身子暖和,但不多會兒就被外邊兒的寒涼拂散。
幼瑛想着今早出門時,和雀歌說過要晚些時候回來,如今卻被風沙耽誤了回去的時間。
不知謝臨恩有沒有回去。
洞窟附近的佛廟又敲響夜降的暮鼓,幼瑛在此時此刻更想起過來之前清理着的《斫琴令》
如若倡改樂籍的《斫琴令》真的得以推行,那那位女子不論如何,都足以百歲無憂。
不知謝臨恩有沒有平安回去。
幼瑛從外抱了堆茅草鋪在長楸的草席旁宿下,火爐漸漸燒得小下去,洞窟變得黑漆漆的,就像是那雙睜着的眼睛。
塔前烏血并非是一場虛夢,也并非是田野中出土的累累白骨。
幼瑛實在睡不着,借着月光重新給長楸修了一隻完好的木兔後,便在蒙蒙亮中沿着伽南古道騎馬往沙州城去。
此時天空寂寥,放眼都是無盡的沙石,一叢一叢的駱駝草枯黃的,直到東邊出現蒼蒼茫茫的紅霧,才瞧見成團的商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