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高縣衙内,幼瑛在前堂等了将近半個時辰也不見縣令過來,她看看面前陪着她喝茶的縣尉,用手中卷成筒狀的麻紙有條不紊的拍打了幾下手背:“武縣令是在處理民間訟案嗎?”
縣令看看空蕩蕩的前堂,唯有值守的衙役和她們二人,于是他一面給幼瑛斟茶,一面搖搖頭:“縣令操勞許久,今日縣裡清淨,還請郡主再等片刻。”
幼瑛似乎真是奇怪的問道:“武縣令平時為官仁厚,近日莫高風沙多、莊稼旱,想必是去慰問民情了吧?”
縣令聞言點點頭:“正是,還請郡主再等等,請先喝茶。”
幼瑛的右腿外側被摩擦破一大塊皮,她撐着扶手起身:“那便好,武縣令是在哪片田垅、哪片坊市,我去找他就是。”
縣尉也旋即放下茶盞走到她的身前:“使不得使不得,勞煩郡主再等等,想是縣令也在回來的路上了。”
幼瑛未動步子,朝他看看屋外:“這太陽下了解玉山,天是不是快黑了?”
“是啊,”縣尉躬低身子說,“若是郡主等得急了,下官再遣人去催催縣令,這縣裡縣外公務繁忙,縣令前數日方去郡中述職回來,不幸落了咳病,還請郡主見諒,若不然,天黑不安,下官親自送郡主回去睢園聊表心意也是好的。”
“我聽聞武縣令去往郡中的路上被莫高的幾個民衆攔了路,馬糞都砸在了他的身上,我來此的目的便直說了。”幼瑛又坐下身子。
“是有這回事兒,那些百姓不明理,縣令責令幾句後并未怪罪,莫非郡主來此是與她們有關嗎?”縣尉仍然守在幼瑛的身前。
“也非那些人不明事理,你們用胡楊白楊賣錢,縣裡擋不住風沙,莊稼遭殃,人也遭殃,她們可不是要怪罪?”幼瑛将本就涼了的茶推去一旁,手肘撐在桌沿,“沙州郡裡官員諸多,總有人要回京述職,若是各方面都不入眼,連作假都虛得很,我帶了法子來讓縣衙的賬冊漂亮些。”
解玉山巅的太陽慢慢落下去,餘晖被熱氣蒸出來,鳥雀往那邊飛。
幼瑛過去縣衙後堂時,不過是穿過兩道院子,武思為正躺身在大小适中的水池畔,手中持着竹竿垂釣。竹竿上系着的絲線在水中動了又動,他無動于衷,頭撇在一旁,垂靠着躺椅。
縣尉看了一眼幼瑛,快步過去武思為身旁,低身靠近他後,晃了晃他的胳膊,那根絲線也随之晃動得厲害,水面被割開劃痕。
“魚兒呢?魚兒上鈎了?”武思為被喚醒,直起身擡起竹竿驚呼。
鯉魚被魚鈎扯破了嘴,叼着誘餌“嘭”的一聲墜入水池裡。
“郡主殿下過來了。”縣尉低聲道。
“郡主殿下?”武思為轉而看向縣尉的身後,看明白後又氣惱的丢下竹竿,水面重歸于平靜,“郡主何時到此,為何不速速通報本官?”
縣尉的身子低得更低,幼瑛看在眼裡:“縣衙的布麻茶在别處喝不到,多品了幾杯,”她一面忍着褲腿下的疼痛過去,一面展開手中紙張,“我是過來請你資助佛廟錢兩修繕蕭女像,你請看看。”
武思為未曾想她這般開門見山,起身拱手作揖,然後向縣尉道:“郡主受了腿傷,為何還呆愣在這裡不動,速趁下鑰前請來大夫醫治。”
幼瑛遞圖紙的動作落空,不攔不勸,待縣尉走後,直接在躺椅上坐下:“縣令方被百姓砸了盈簍馬糞,現在還有心情垂釣,心境真是超于常人的。”
經了襲招與薩珊洛之事,早就能料想到武思為也不會待見她。
武思為年近五十,身材高大卻瘦,身上的黑色圓領袍貼在他挺直的身闆上極其肅整,他在旁作揖,眼窩深陷卻笑呵呵着一雙眼:“天氣惡劣,收成不好,她們總是要尋地方發洩的,下官職責所在。”
幼瑛聞言,不免多看他幾眼,然後道:“我來莫高将有一年,今年是頭回在這兒過上元節,比不得長安熱鬧,”她說道,“我記着聖人在上元夜會邀着阿娘與我以及長安百姓在天街點燈,聖人會将燈謎寫在紙中,懸挂于花燈上,百姓競相猜想。”
“莫高五谷不豐,百姓比起富庶地,倒更信奉神佛,臘月裡的蕭女節便比上元有人聲得多,但實在是太窮了,我找你并不是讓你們縣衙全部承擔修繕費用。”
武思為皺了皺眉,看上去左思右想道:“長安上元與民同樂,下官早有耳聞。郡主既知此地苦寒,讓縣衙支出費用修繕,百姓也不過是更苦上一分,若講外求,何不内求?”
幼瑛笑眼看他:“若不拜告求善,尋找尚存道路,潑到你身上的便不是糞土了。”
武思為的面色不變,兩手一直拱着,虎口與食指指關節的老繭厚實泛黃。
“郡主所言極是,不過蕭女節大為不同。蕭女竊據高位,非我國人,與我國朝綱背道而馳,何況她身禀女子之性,時代久遠未留下确鑿史籍,是百姓杜撰的也難說,不論是朝廷,亦或是沙州莫高,都很難推崇蕭女哪。”
“經典中多得是九色鹿、乘象入胎、五百強盜成佛的故事,普天之下也照樣建廟畫像,僧娑洛山被用百萬費稅砸開了一方一方的石窟,他們或崇愛敬仰,或炫耀顯擺,都同你無關,”幼瑛說,“修繕蕭女可以讓你名利雙收。”
武思為彎着身子,擡了擡眼看幼瑛:“何為名利雙收?”
“你在蕭女像旁立塊供養石碑,多得是人攀比,你們縣衙隻要承起工錢和料子錢,”幼瑛将用炭筆現繪的蕭女像視圖攤開在武思為的眼前,半遮半掩地說,“供養錢兩歸你們,不過你們得拿出部分錢兩環着度厄湖防風固沙,這也是蕭女的心願了。”
“那些人信奉佛,可不見得信奉蕭女。”武思為說。
“你怎知不會信奉?”
天色漸黑,佛廟中還是敲響了一日複一日的暮鼓,幼瑛從縣衙中出來松了一口氣,袖袋裡開始沉甸甸的,不僅向武思為預支了三兩工錢,還暫且拿到了十兩料子錢。
不過這些都是她先寫了欠條借來的。
她今日随大娘過去菩提廟時,看見了那尊已經毀壞的國師像,他與蕭女像相比,矮了半個身子,且是跪身在地的姿态,雙手奉着一把石鑄而成的長柄钺。
他與原本的方座分裂開,被數百位僧侶一起擡回到廟裡,彎着的脊梁上四分五裂。
她看着僧侶面上的無奈,他們平時用香火錢扶持了沙梁子中諸多無處可歸的百姓,八兩銀子也足夠一家數口兩三年的吃穿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