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被厚厚的雲霧遮掩,使得珈南古道陰沉沉的,駱駝搖着鈴铛、拉着樹種穿過薄霧。
大娘坐在窟口吃完野菜團子,又用竹筒喝了好幾口水,便拍拍身起來,戴上推車上放着的草帽。
推車不大也不小,兩個輪子推在砂石地上咣咣作響,也震動了裡邊兒放着的農具。
大娘推着車,走到蕭女像時,便停下步子,看看石碑上又多了幾行字。
應是又有了新的供養人來捐贈錢帛。
大娘用衣袖擦幹淨碑面,接連幾輛駱駝車運着樹種路過後,僧侶也持着鐵鏟鐵鍬,拖着木桶過來,在沙梁子周遭挖水溝。
還是熟悉的沉悶聲與沙子滾動的嘩嘩聲。
大娘仰頭看看蕭女像,今日的天很白很白,蕭女像前的竹架子上站的是謝臨恩,而不是幼瑛。
謝臨恩身着雪青袍衫,正用刮刀一下一下将調好的泥料塗抹進蕭女像與山崖崖體的脫裂處。
泥料用黏土砂土為主,又翻揀出了碎末,再滲入水與棉花、稻草。
大娘不明白這些,但知曉這樣對蕭女像有用,原先做面條用的面起子敷在蕭女像的身上,也能神奇地消除斑痕。
大娘又左右看了看,朝謝臨恩揚聲:“謝郎君,阿還娘子去了何處?”
“這些天總在白天瞧不見她,我做了杏皮水給她,她總是到太陽歇下去了才過來。”她笑着說。
謝臨恩聽見聲響,稍微停下手中動作,在竹手架上看向大娘。
“女郎在雪翠嶺。”他說道,朝大娘微微點了點頭,随後又看回蕭女像,用水瓢往水桶裡舀了些水,潤濕縫隙裡的泥料,再用刮刀平整。
“沒承想你與阿還娘子都會修像,這倒是挺好的,一分錢請了兩個人,值當,”大娘說道,“郎君,你這整日都給阿還娘子煎藥,那藥方我知曉,是用來安神的,嗳——不用每天喝,阿還娘子就是想和你待在一起,我是過來人,看得明白,你今日怎麼不煮了?”
謝臨恩面色不變,隻是聽大娘這麼說,便抿唇笑了笑:“女郎不用整日都喝。”
大娘看他這麼平淡,也來了些興緻:“嗐,郎君,你是不是早就知曉,看我這張嘴,”她笑出聲,扶起推車又看看他,喊道,“那仔細些你的手,莫讓阿還娘子擔心了,我就先過去田裡了。”
推車的木輪辘辘辘地行遠,謝臨恩才複停下動作。
手上的杉木皮在今晨時拆開,他反複伸展着手,來緩解指關節的酸痛。
蕭女像的眼睛俯視他,他稍稍擡起眼,便能碰上她的目光。
他從未覺得這雙慈悲的眼睛會像李廬月。
“嗳——”
身着百衲衣的僧侶去窟裡喝水時,腳下一個沒勁兒,便從階梯上滾下來。
血尤為刺眼地淌在沙土上,數十位僧侶丢下鏟鍬奔着他過去。
謝臨恩微微抽了抽眉,又很快低下身去用手往木桶裡捧上一沓泥料,黏膩的輕拍在裂隙上,用刮刀刮平。
日頭漏光,駱駝的駝背上客土堆疊,一看便是從雪翠嶺過來,又要往雪翠嶺去。
幼瑛這半月以來一直在勘查雪翠嶺的地形,她登到雪翠嶺最高處,才幾乎放眼盡看堅硬的戈壁、漫漫的黃沙,很遠才有一片綠洲與人煙,随後便又是疾勁的風沙。
她先前與老師在絲綢之路考察中也來過這兒,但古今地貌與資源都存在有差異,在四千年前三苗人流落此地時,這裡至少由雪山發育出多條水流,河網稠密且水量充足。
瞽姬眼裡的腐肉還會再長,就像是郡縣裡的禁醫令,始終是頑強的瘡疾。不止是對于樂戶而言,對于無辜的醫者也是頭上懸着一把刀,譬如抱廈與她的師父師姐。
衛朝律令中,對于孤寡的婦孺也應當授田耕種,而莫高的農田實在是少,尋常家的八畝也有一半是由各種緣由歸在縣衙代耕。
這些農田真的隻是歸在縣衙裡麼?
官吏結黨、君侯争勢,這裡又臨近着西域,日後必定會有災殃。許多事端都告訴幼瑛,這裡不僅僅隻有襲铮一股勢力盤踞,那支羽箭指不定有朝一日會刺在她的身上,她不清楚其中利害,也想手中有自保之物。
不能隻端賴着長公主,也不能在邊地成微末。
“——郡主殿下,你怎麼在這種地方做這種活?”武思為聽縣尉說,總總在雪翠嶺看見幼瑛,便抱着心思趕來。
幼瑛正拽着木柄上的繩子,将探鏟從地層裡拉出來,類似于馬蹄鐵的鐵具裡被填滿許多不同顔色、質地的土。
“你過來的剛巧,”幼瑛蹲身在那兒,用炭筆在桑皮紙上記錄,“馮娘要授田,你為何不授?”
武思為示意農戶過去運土,自己在山腳與幼瑛談話,聞言面露為難:“郡主殿下,你也知曉,州縣裡人多地少,許多地主豪強也占據着,農戶擔不起稅,便将良田變賣。要是授田,下官也得和郡裡的郎君商榷,看看能否騰出幾畝地過去。”
“倒是郡主殿下今日一早就運來許多樹苗,下官方才去看了菩提廟的賬簿,攏共三十兩錢,這用駱駝運過來的樹種、肥料遠遠不止三十兩,說到底,郡主還是對下官不誠。下官一分白銀都沒有見着,全是樹種了。”他又道。
幼瑛起身,武思為在她的面前,倒是一貫能計較。
她将剩下的十五匹織錦緞子也全都換了,拜托岐林帶路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