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山崖走,風便越大。
油布被綁縛在崖頂蹭蹭作響,幼瑛與謝臨恩一前一後解開後,那層布便一下子從頂嘩啦下去,蓋住整個蕭女像。
月亮從雲彩中鑽出來,整個世界都好似清淨了些。
“你相信這樣的奇聞轶事嗎?”幼瑛問道。
“奴婢願意相信。”謝臨恩回道,将洗淨的布巾遞還給她。
幼瑛用來擦拭手上的污泥,看着他起身往窟階走。
李廬月走了,對他來說理應是松了一口氣。
但是他看上去依舊很平靜——仿佛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激起他的感情。
正如那日他扯斷紙鸢線之時,他從一開始就是有意為之,一點也不留後路的探究她的玄幻怪事。
李廬月不屑于矯揉造作之态,依她的脾性,當下便會遷怒他。
他在乎雀歌,可有的時候卻又有同她一起死的決心。
這是決心,還是絕望。
幼瑛不知全貌,亦不能陳情太多。
她忽然想到,以往同母親父親爬山時,到了山頂便會吆喝一聲,一聲之後不僅有重重回音,還會有山崖與山崖之間的人遙遙回應,四面八方的連綿不絕。
所以她也學着吆喝道,風将聲音吹得很渺茫,反而像是來自于遠方,被遠方的山峰撞回到了耳朵裡。
謝臨恩在窟檐下擡起眼看她,她心中頓覺暢快,快步走下階梯,朗聲對他說:“其實我是從月亮上來的,嫦娥身邊的玉兔跑下凡了,我是她的仙娥,入凡塵來尋它。”
“我們月亮上有神力,可以朝碧海而暮蒼梧,我教你念一個口訣吧,也是治血症的妙方。”
“心若菩提樹,靜守莫動搖;喜怒皆浮雲,過極傷身苗。息怒如止水,恬淡養逍遙;笑看人間事,自在樂陶陶——”
“郡主的病情已無大礙,奴婢的手也将近痊愈,明日便想回去睢園營生,可好?”他問道。
幼瑛仔細想了想,才不打算久留他:“那你往後也莫要總是稱奴喚婢,倒是可以同長楸與大娘馮娘一樣。”
夜裡頭真的下起了霏霏小雨,窟裡頭有不少人會将瓦缸瓦盆搬到檐下盛放一夜。
盛得滿了,便有雨滴子砸落在水裡的清透聲,幾乎是細細地回蕩在古道腸廊上。
窟裡拉着一道白布簾子,謝臨恩在簾子外歇息,幼瑛與長楸在簾子内,雀歌已經在草席上酣酣睡着。
澄澄燈火間,長楸給幼瑛擦拭頭發。
“給你作的曲子已經譜好了,總想尋些新意的,你要何時聽都可以。”她溫溫笑着,輕聲低語。
“那我明日早些回來聽。”幼瑛也道。
她沒有料想到,長楸會親自給她作曲,她覺得榮幸,要好好記着。
“還有一件事兒。”長楸說道。
“何事?”幼瑛輕着語氣問。
長楸放下布巾,拿過枕邊的灰陶圓腹罐子,小着聲音對幼瑛說,以免吵醒了睡在裡側的雀歌。
“我的畫稿也快繪好了,是件值得慶祝的事兒。這是大娘去年釀造的杏子酒,我睡不着,阿還,你陪我嘗嘗吧,可好呀?”
她的聲音又輕又細,聽得幼瑛心頭微動,還是第一回見她的眼睛這般明亮,比火旗、比月亮還要明亮。
喝!
兩人都不勝酒力,不過幾杯就輕悄悄的酒意上頭,簾内飄逸酸澀又甜的果釀香氣,稍稍驅散雨霧的寒涼。
幼瑛抱着長楸躺在席上,朦朦胧胧聽見她呢喃着:“阿還,這座窟還是謝郎君捐贈的錢。”
“那日阿姐與我在坊市賣藝,謝郎君從馬車上下來,給了我們一包褐色囊袋。阿姐沒有料到裡面是三十兩,我也沒有料到。”
“那輛馬車其實已經迢迢行遠,謝郎君下車後,車夫倒也駕着走了。若是阿姐在世,定是要厚謝報還郎君,能留給我一個安身之處。阿還…阿姐,還真想念你。”長楸道,說着說着便笑了笑,又抹了抹眼尾,更抱緊了一些幼瑛,将臉埋在她的肩頭,呼吸變得綿長平順。
風吹拂在布簾上,幼瑛恍恍惚惚聽在耳裡,睜睜眼看向窟口,謝臨恩背對着她坐在那兒,燭火外是潇潇夜雨。
幼瑛稍稍側身,無知無覺的輕輕撫拍長楸的脊背。
“謝臨恩,莫要着涼了。”
“我不回去長安,也不過去西域,我想要留在這兒…”
“實證。”
風飄在身上很冷,幼瑛如是說,到了第二日便記不太清說了些什麼。
倒是這杏子酒品着确實不錯,七月時節,正是熟透了的時候,所以她一大早就過去蕭女廟灣摘了一大包,向大娘讨要了一壺,留着去驿站再寄給長公主。
幼瑛也接連幾晚沒有回去睢園住着,今日早早了事,便趁着下鑰前入縣門。
相同的時辰,幼瑛在心裡念着數,卻遲遲沒有看見紅煙升起。
倒是睢園一如往常的熱鬧,院子裡的馬廄空曠了一大半,香車卻還是滿滿當當的,尤其是院門外便停守着一輛挂着金鈴铛的馬車,仆役如貓般彎着身等候。
幼瑛不免多看了幾眼,走上青石長階,穿過前堂與花鳥屏風,便見客人都在繁華中盯着最前面的金絲楠木桌議論。
“賀員外這是看中了坊裡的樂人,特意來此買回府舍,足見其心之誠呵。”
“睢園内都是源源不斷的搖錢金樹,山靜郎君禁行買賣樂人之事,我看這事兒不宜成。”
“我可聽聞那位樂人恨不能立即跟着賀員外走,正與管事陳情求解脫。要是能遂願,誰樂意困守在樂坊裡人不人、鬼不鬼的?若是哄得好,日後還能得重幸脫籍。”
“哪位樂人?”
“康姜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