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念錦從不後悔失去了右手,相反,她很感激那次因緣巧合之下的救助。
她的父親隻是四渎龍神手下一員小神,極普通的一條蟠,修行資質平凡,處事能力也差強人意。家族助力幾近與無,她本也隻會如父親一樣平凡。那次出事後,她得以常伴常甯左右,有專人教導。如今,無論修行還是才幹,她都已遠超父親。
她能帶着常甯逃出生天純屬運氣,僅僅失去右手已是僥天之幸。她不後悔!何況,沒有右手的失去,她如何能遇見敖仲?
那時,右手經脈俱廢,隻能蜷縮如拳,時日一長,因血氣難行,漸漸萎縮如枯骨,黑瘦可怖。更可怕的是那經脈枯竭竟有往臂上蔓延的趨勢。
四渎龍神想盡各種法子都毫無用處,帶着她往東海相求。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敖仲,一見傾心!
這天上地下的神妖她也見過許多,他是最俊朗無匹的一位。難怪水族中有那麼多的妙齡女子時不時提起他。她才知她以前不屑一顧是多麼懵懂無知。
她更永遠無法忘記敖仲替她醫治時的模樣。他待她如待珠寶般溫柔輕緩,神情平靜專注,奇異地令她心安,連斷手之疼都輕了不少。
潘念錦擡起右手,反複翻轉端詳。
右手早已斷去,如今的右手隻是柳枝幻化,白皙纖長、骨肉勻亭,很美的一隻手,在凡人而言毫無異樣,隻有行術法時才有差别。
其後的年月裡,她随着常甯多次出入東海,也曾多次遇到敖仲。
她也曾見過他訓責他人的模樣,嚴肅威嚴,令人害怕。常甯犯錯時,也曾被他教育過,他雖不像對待他人那樣嚴厲,可斂容肅穆,目光如炬,威壓自生。唯有她是例外,便是她與常甯一起犯的錯,他視線看向她時,神色總是會緩幾分,連語氣都不一樣,隻是溫和地指出錯誤,讓她改正。
常甯通常大大咧咧,但次數多了,也察覺出不一般來,猴在她身上又是羨慕又是抱怨。
她便舉起右手去摸常甯的長發,柔柔地勸:“許是看在我這隻手的面子上,對我才容忍一分。”
常甯信了,抱着她的手心疼道歉。
可,她信,也不信!這是她對常甯的托辭。她心裡總有些許念想,念着想着她不一樣,是與衆不同的。
但是,她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一千多年前的她太小,尚未成年。她隻能變着法子向常甯打聽他,或是留心其他水族姐姐們的議論,将關于他的所有事迹都牢牢記在心中,暗暗地、悄悄地藏在心底最深處,誰也不告訴,隻在夜深人靜時反複回味。
那時,她心心念念地便是成年,每日裡總是想着隻要自己長大了,長大了就好。
成年後,思慮更多。
她知他誕于遠古洪荒,獨身至今,從無紅顔。她以為他如天上的許多神一般,隻以修行為重,不耽于兒女之情。
于是,便膽怯了,誰都不敢透露。
直至十幾年前。
從常年處初聞敖仲相親消息時,她欣喜若狂。一向注重儀态的她難得地失态了,握着手機在馬路上狂笑了許久,直笑得眼淚都沁出來了也沒停歇,引得每個過路人側目。
那似看瘋子的目光一道道地落在她身上,她不在乎!她的确高興得瘋了!
可是,她才不願意與那些普通的女妖女仙們一樣等着被安排。她一直記得,她是與衆不同的,她可以想法子直接見到他。
她想見他,傾述心意。她精心設計了妝容,千挑萬選了最華美的衣裙,甚至反複研究了每句措辭。
但是,見他一面可真難啊!
以往,他們總能在東海、在Loong不期而遇。自從有相親安排開始,他想方設法地逃避,行蹤不定。她既高興又惱怒,高興他果然潔身自好,惱怒他居然連她也難找。
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她成功謀劃了一次偶遇,既慎重隆重,又自然得不着痕迹。
她利用常甯引開了其餘妖神,在璀璨奪目的水晶宮花園中,隻有他和她。可是,時機未到,他竟是有要緊事一般,竟隻颔首招呼一聲,步履匆匆地離去。與想象迥然而異,她怔了怔,再回神拔足而追時,機會已如指尖流水悄然而逝。
不明内情的常甯回來後看見她沮喪模樣關切詢問時,她隻能胡亂尋了借口應付過去。
常甯很輕易地信了,直至這次。幸虧有常甯,常甯總能在無意間透露許多消息。手機之事,常甯不過當一件趣談,她心裡卻警鈴大作:這太不尋常了!
何曾聽聞有女子與敖仲過從甚密?
她終于向常甯坦白深藏了一千多年的心事。
常甯大為震驚之餘竟勸她放棄:“伯伯一定沒這個打算的,不然他怎麼連家都不回。”
若是能如此輕易放棄,又如何會心心念念地牽挂了一千多年?
可這次,常甯竟然又勸她:“這天上地下那麼多才俊,一定有更适合你的。”
她猛地握緊了拳,差點兒捏碎了手機,幸得還殘餘點理智。她與常甯在電話裡對哭:“從他為我醫治手起,我愛了他一千多年。這一千年裡,我日日做夢,夢中都是他。夢裡,他對我笑就是美夢,夢醒後我能開心好幾天;他轉身離去就是噩夢,我會冷汗涔涔地吓醒。我也想不去想他、念他,去看我身邊那些觸手可及的男子,可是,常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看着他們,我總會不自覺地對比,覺得沒有他好看,沒有他體貼,沒有他……處處都沒有他好!我的心已經落在他那裡,我收不回來!收不回來!”
到最後,泣不成聲。
哪怕心裡再不願,可也不得不承認,扈櫻比自己更有優勢。若隻是凡人扈櫻,她尚能争一争,可若真是塗山扈櫻……,那隻狐狸漂亮嘴甜,仿佛天生就懂如何撒嬌讨人歡心,明明常甯才是他親侄女,偏偏那狐狸更得他偏愛。
那時,扈櫻一旦來做客,她就再也不是獨一無二的與衆不同。她從心底讨厭扈櫻,瘋狂地嫉妒。為什麼那小狐狸可以毫無顧忌地滾進他懷裡,賴在他身上,為什麼不是她?!
不!一定不是塗山扈櫻!
不能是塗山扈櫻!
一定不是!
濃重的絕望蔓延開來,牢牢地、死死地纏上來。
有水珠一滴滴地落在右手背上,她怔怔地看了半天才恍然:是淚。
怎麼有淚?仿佛憎恨自己軟弱似的,她用力地拭去眼角殘餘的淚,然而又怔住了,盯着指尖的水漬發呆。
這一呆就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肩頭被拍了拍。她猛地跳起來,反手揮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