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離生别,一似莊周夢蝶。”
渭陽學宮的茂林修竹間,一位身形魁偉的白袍長者負手立于孤竹亭内,仿若遺世獨立飄然羽化的仙人。
然而當他轉過身來露出那張泯然衆人的臉時,不免又讓人有些失望。
此人正是如今渭陽學宮的祭酒魏缭,或許世人更熟悉他的另外一個名——國尉缭,以及另外一個見諸史冊的字——頓弱。
渭陽學宮,地處渭水之北,昔日秦康公送别舅父晉文公重耳的古津渡口即在此處,經水路往來列國十分便利。其始建還要從秦王政未親政時說起。
彼時,炙手可熱的相國呂不韋欲攬天下有學之士,厚遇之,意圖著就《呂氏春秋》,揚名天下。
恰逢齊國漸衰,稷下之士多有棄齊而就秦者。
其後,呂不韋因嫪毐之亂坐免,飲酖而死。
而呂不韋門下一些識時務的有學之士依舊選擇留于秦國效力。在秦王政的支持下,留在秦國的有學之士效仿齊國稷下學宮建立起一座官家舉辦,私家主持的學宮,以《秦風·渭陽》篇名之曰渭陽學宮。
然而,自焚書政策以來,秦國上下奉行“以吏為師,以法為教”的國策,“百家争鳴”的時代已經遠去,渭陽學宮幾乎成為秦國官方扶持的一言堂,連任十數年學宮祭酒的魏缭亦逐漸淡出秦廷,成為一個不問世事的方外之人。
螭梁銅盉上正溫着熱漿,早有侍奉的學僮天志替二人各添了一卮熱漿,時近立冬,雖冬雪未至,卻寒氣漸重,溫漿論道再适宜不過。
魏缭坐回孤竹亭内,拿起漆卮啜飲了一口熱漿方道,“蒙君今日來拜訪,就是為了這些虛妄又真實的夢境。”
距離秦廷會審上被宣判無罪釋放已有數月,曆經生死巨變的蒙恬卻是一副怅然若失的樣子。
“不瞞先生,我已經被這些夢魇侵擾許久。恍恍惚惚地不知道自己如今是醒着還是在做夢。”
換句話說,不知道自己如今是活着還是死了。
秋風襲來,一片枯黃落葉恍若一隻蝴蝶從猗猗竹海飄落下來,魏缭寬厚的手掌順勢接住了那片枯黃的“蝴蝶”。
“夢耶?非耶?無論是莊子還是蝴蝶,他們某種程度上都是虛幻的。于莊子而言,變成蝴蝶不過是他的一場夢;可是于蝴蝶而言,變成莊子才是那個夢。其實人生恍惚數十載,不過是大夢一場罷了。”
蒙恬的手緊緊攥着腰間佩戴的龍淵劍,劍璏上的安息香讓他愈加清醒。如果眼下的一切隻是夢,而夢中的一切才是現實……
“先生,我不甘心。”
又是一陣秋風拂過,魏缭手中那隻枯黃的“蝴蝶”又乘勢而起,栩栩然不知将要飄向何處。
“‘昨日之日不可追,今日之日猶可待’。既然陽周驚夢已經無法改變,那麼如今何妨當作大夢初醒,将夢中的遺憾和不甘盡數彌補了。”
蒙恬看着虛無缥缈的霧氣從面前的漆卮中氤氲而出,又消散在空中,喃喃道,“今日之日猶可待……”
“是啊,幸而夢魇并未全部應驗,你還好端端地站在這裡同老夫坐而論道不是嗎?”
魏缭的一番言辭輕描淡寫卻指出了問題的關鍵,——始皇駕崩,扶蘇自刎,夢魇一一應驗,唯獨他沒有死在陽周獄中。
如果夢魇真是宿命的預兆,那麼為什麼唯獨他可以逃脫既定的命運?
像是靈光乍現一般,他再次想到了陽周獄中那一線生機,灑落的陽光在大地和陰影之間被切割成了一條光線,而陽光的盡頭,緩緩出現一位逆光而來的女子,她和周遭的光芒萬丈幾乎融為一體——
正當他極力想看清她的模樣時,一隻橫空出現的手忽然擋住了他眼前的光亮。
魏缭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怎麼了?”
“先生,”蒙恬回過神來,“其實夢境和現世也并非完全重疊。”
魏缭迤迤然地憑在繪有羽人戲虎雲氣紋的漆幾上,十分閑适,“願聞其詳。”
夢魇中生離死别的鑽心之痛再次湧上心頭,蒙恬的眉頭微微皺起,“夢境和現世的唯一不同是——我不是孤家寡人,而是有妻有子。賜死的诏令到達陽周的時候,我妻竟毅然決然主動赴沙丘替我陳情。”
魏缭微微颔首,“聽起來是位勇敢果毅的女子,那麼她可是你在現世認識的人?”
蒙恬搖搖頭,“迄今為止我從未在夢中看清楚過她的相貌。不過,她身上有一股渾然天成的矜貴之氣。可以想見,那種時候還能毅然決然赴沙丘替我陳情的女子,想必是位性情堅毅又出身顯貴的女子。”
魏缭随意地玩笑道,“論及顯貴,恐怕這世上再也沒有比天家公主更顯貴的女子了。”
他随口一提的玩笑話卻讓蒙恬深邃的眸子顫動了一下,他想起了秦廷會審後他見到長安公主的情形,雖是初遇,心頭卻莫名湧現出千頭萬緒,頗有一種故人重逢、不敢近前之感。
看着蒙恬真的陷入了沉思,魏缭反倒是慢悠悠地啜飲了一口熱漿,打趣道,“你該不會真的覺得夢中的妻子是位公主吧,甚至,就是三年前你曾經拒婚過的長安公主?”
雖然被一語戳破心事,蒙恬捏着漆卮的手反而放松起來,“其實秦廷會審之時,我已經準備好為忠信節義赴死,未曾料到公主肯摒棄前嫌為我仗義執言。”
魏缭挑了挑眉,有些難以置信,“她?摒棄前嫌?仗義執言?”
蒙恬以為他也是對傳聞中恣睢驕橫的長安公主持有偏見,便繼續解釋。
“是。某實在未能料到公主在秦廷會審上的仗義陳辭會如此精彩。”
從前隻聽聞長安公主是個恣睢驕縱的天家貴女,在他看來,恣睢之人大多無禮,驕縱之人大多淺薄,而她——似乎超越了這種偏見。
魏缭繼續問道,“如何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