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當日之情形,蒙恬的唇角微微上揚,“公主辯術之精彩頗有當年商鞅‘舌戰群臣’的風範。”
魏缭揣着手故意促狹地反問,“這是贊歎之辭吧?”
“然也。”
說着,他又想起離去之長安公主對他的那些奚落,面上微微有些赧然,當即飲了一口熱漿遮掩,“公主的辯術就連我也有些‘招架不住’。”
魏缭哈哈一笑,“莫說是你,就連老夫也時常是其‘手下敗将’。”
“怎麼,先生似與長安公主頗為相熟?”
魏缭還要說什麼,卻聽到侍奉宋懷子的學僮天志禀告道,“祭酒,長安公主到了。”
聽到學僮天志的通報聲,魏子懷似是才想起來什麼,“哦,人老了記性也不好了,差點忘了與公主今日有約。”
“公主?”
“是。”魏缭有些為難,“恐怕要勞煩蒙君先避一避了。”
想起那日她拒他于千裡之外的漠然,蒙恬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公主對昔日拒婚一事還心存芥蒂,并不想見我。那我就先告辭了。”
說罷就要起身離開。
學僮天志卻面露局促,“從孤竹亭出去隻有一條小道。蒙君若現在出去,一定會遇到公主。”
魏缭适時出言解圍道,“不如蒙君就暫且在這屏風後面避一避吧。”
蒙恬看了一眼陳放在孤竹亭内的彩繪描金漆屏,足有九尺高,完全可以掩蓋住他的身形。
事發突然,他也隻能做一次屏後君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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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僮天志将嬴略引入亭中,她和魏缭之間并未客套那些君臣師生的繁文缛節,直接就在宋懷子面前坐下了,俨然是相熟已久。
未免嬴略察覺到竹席上尚有餘溫,學僮天志機智地在竹席上添置了一個雲紋漆支踵。
嬴略不疑有他,這也是她燕居時慣用的坐具。
坐定之後,她的目光首先落在了宋懷子案前的《莊子·齊物論》竹卷上。
“魏子‘離經叛道’已久,怎麼今日又把道家經典拿出來翻閱了。”
魏缭仍舊揣着手,面上一片從容,“适逢今日有小友前來與我探讨‘莊周夢蝶’,我便拿來翻閱一二。”
嬴略剛要飲用面前的茶,聞言又将手從尚有餘溫的漆卮上放下,“早知魏子今日有客來訪,我便不來了。”
似乎是在責怪魏缭不該在今日與她有約的情況下還私下約見别人。
魏缭瞥了一眼她手中的漆卮,那是蒙恬剛剛用過的。
方才的學僮天志退下的匆忙,隻添了支踵,忘了換一杯新的熱茶重新端上來。
想到今日蒙恬來訪的緣由,魏缭有心出言試探道,“公主可曾做過像‘莊周夢蝶’一樣虛妄又真實的夢?”
白袍之下骨節分明的手緊緊攥着,她是否和自己做過一模一樣的夢魇?
蒙恬迫切地想要知道她的答案,可惜眼前的屏風太礙眼了。
然而他似乎忘記了方才接受宋懷子提議做“屏後君子”時還慶幸有這座漆屏。
盡管礙于屏風的遮擋,嬴略的聲音卻一如既往地清晰明了。
“魏子知道我從來不相信這些怪力亂神之事。”
聽到這樣的回答,蒙恬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失落還是該慶幸。
魏缭轉而寒暄起秦廷會審一事,“聽聞公主前些日子在廷議上‘大放異彩’,内史蒙恬正是因為你的陳情得以保全性命。看來公主的辯術更精進了。”
嬴略并沒有因為他的誇獎而洋洋自得,她的面上一片淡然,“為人臣者,以名家辯術修繕谏言固然重要,可若是未能精準揣測上意,即便說得天花亂墜也不過是逞口舌之快罷了。”
魏缭微微颔首,“這便是韓非子所言,人主亦有逆鱗,遊說者若能不觸及人主的逆鱗,遊說的目标就差不多能實現了。”
她停下來飲用了一口漆卮中的溫茶,清泠的聲音繼續道,“蒙恬之所以能保全性命,功不在我,而在于他的過失沒有觸及東宮之争這樣的逆鱗,是以陛下根本沒打算殺他。”
“話雖如此,如果沒有你這個天子女兄在陛下面前極力陳情,恐怕陛下早被近臣說動,倉促下诏賜死蒙恬了。早前公子子嬰也曾為蒙恬陳情,可惜他這個從叔關系太遠了。”
嬴略這才微微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笑顔,“也不全在于關系遠近,而在于谏言有道。我與陛下少小相伴,知道他最不喜歡聽的就是滿口仁義道德的範範空談。”
魏缭跟着呷了一口茶,内心哂笑,他不喜歡滿口仁義道德,你也未必受仁義禮智信約束,你們姊弟倆差别隻在一個腦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