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郎中令趙高冷眼旁觀這場鬧劇,他這個奇葩一樣的學生似乎比他從前認為的要高明許多。
新帝即位的第一天,這位二世皇帝就在群臣宗室面前初露帝王之術的鋒芒。面對功高權重的丞相挾功請婚這種困局,他挖了一個坑坑了兩個人,利用不受待見的先帝重臣去制衡功高蓋主的“心腹”丞相,引得二臣争婚。
而後又給“心腹”老丞相一顆棗,再敷衍一番先帝重臣,終究是誰也沒有得到那顆掌上明珠。
不受待見的内史蒙恬也就罷了,精明老辣如李斯,也被這位尚且孩子氣的新帝牽着繞了一個又一個圈,最終也沒在他手上讨得到什麼便宜。
到底是什麼改變了他的草包學生?
一切的一切,難道從長安公主沒有死在沙丘行宮就開始有了變數嗎?
經此朝賀夜宴,群臣宗室心中都對這位二世皇帝都有了自己的計較。
待殿内複歸平靜,二世揮了揮手,但聞樂師擊了一聲銅磬,筵席便結束了,一場好戲就此落幕。
殿内衆人熙攘散場,對方才的好戲不免竊竊私語,議論紛紛,看向李斯的眼神也叫一個豐富多彩。
同僚們的議論聲簡直無孔不入地鑽進李斯的耳中,無一不是在嘲笑他挾功請婚卻遭婉拒的癡心妄想。
其實到了他這個年逾古稀的年紀,眼花耳聾未嘗不是一種優勢,可他偏偏精神矍铄,精明似鼠,身體和精神都比駕崩的先帝硬朗多了。
他怫然不悅地剜了兩眼礙事的蒙恬和滑稽的茅焦,豈料這兩人都對他的眼刀視而不見,一個整了整儀容從容不迫地準備退場,一個早已把自己隐匿在衆博士之間泯然衆人,這使他心中怒火實難消散。
本來應該萬無一失的請婚怎麼就會被拒絕了,不就一個公主嗎?難道他這個對大秦有不世之功的丞相還不配為長孫求尚一個公主了。
正想着,那個被他腹诽心謗的公主已經來到他身邊。
“酒筵上侍酒的宮人是丞相安排的吧。”
李斯沒有對上她那雙酷肖先帝的明眸,“公主說笑了。老臣乃外臣,如何能插手宮中之事?”
嬴略掩唇輕笑,“哦,那便是丞相和郎中令内外勾連安排的了。”
“這公主就更說笑了。老臣在外朝侍君三十餘年,和他一個宮中宦籍出身的郎中令能有什麼勾連。”
李斯如此滴水不漏地答話,嬴略也就沒有再計較此事。
宮人能在朝賀夜宴上公然失職,其中必定牽扯甚多,莫說李斯、趙高,細想一下,就連二世可能也默許了他眼皮底下的這些小人行徑。
隻不過,從宮人被悄無聲息地拖下去那一刻起,嬴略就知道這件事隻能是一筆糊塗帳了。
“那丞相就當我是在說笑吧。不過,我聽聞丞相曾感慨,自己位極人臣,富貴極矣。荀卿曾言物禁大盛,盛極則衰,丞相不知自己歸處何在。那麼丞相如今想到的歸宿便是為自己富貴極矣的家族再娶一位榮寵過盛的公主嗎?”
李斯笑了笑,原來是在這給他打啞謎呢。
“公主竟然聽說過老臣的私下戲言,真是稀奇。論及歸宿,公主更應該操心自身。公主眼下确實是君恩正盛,不過也是年逾雙十了。自古男子皆愛美色,女子青春更是寶貴,公主還是盡早為自己尋一個歸宿吧。不然等到榮寵不再,年華老去,公主的歸宿又在何處呢?”
“丞相此言差矣。與年逾古稀的丞相相比,本公主覺得自己春秋正盛。等到我需要考慮歸宿的時候,丞相墓上的樹也該長到兩手合抱那麼粗了。”
“你——!”李斯被她氣到發抖,眼睛幾乎要泛出淚光,他都沒被先帝如此罵過。
他們姓嬴的罵人都這麼刁鑽缺德嗎?
上次這麼罵人的還是眼前小女娃的先祖穆公,被罵的對象是同樣被好心當作驢肝肺的重臣蹇叔。
李斯顫抖道,“老臣為大秦統一天下厥功甚偉,公主等人主之子卻坐享富貴,卻還如此折辱舊故功臣,對得起先帝嗎?”
嬴略揮了揮手令宮人上前駕住激動的李斯,“丞相年紀大了,切莫如此氣急敗壞,對身體不好。”
“我方才隻不過将您對我說的話又對您說了一遍,您何須給我加一個折辱舊故功臣這樣的罪名。不過說到折辱舊故功臣,我可不及丞相令先帝寒心。”
至于李斯的道德綁架,嬴略冷笑了一下,沒有比她更懂道德綁架。
“丞相無須一遍又一遍提及您對大秦的不世之功。對皇帝挾恩圖報,本身就一場鬧劇。”
“況且,我大秦從未對不起丞相。丞相有今日之高爵厚祿,難道不是先帝對丞相功勞的回報嗎?先帝對丞相的厚遇之恩甚至潤澤到了丞相的子女,我的姑母、叔伯數次與李家聯姻,難道丞相對此竟然還不知足嗎?”
“先帝屍骨未寒,丞相又挾功倚勢逼迫先帝孤女下降。長安雖少失先母,又失先父,卻也不是任人欺淩和謀算的。敬我者,我自敬之;辱我者,我必還之。”
方才還覺得自己耳聰目明的李斯在領教了嬴略的牙尖嘴利之後腦子裡嗡嗡的。
“我不過看在先帝的面子上才好言相勸幾句,未料公主對待舊故功臣如此驕縱無禮。幸得今日陛下未應允婚事,不然如此恣睢無德之人,我李家還娶不起。”
原本請婚被拒的挽尊之辭如今說來卻大有幾分真心在。
嬴略最後行了一禮,亦真心實意地回道,“長安多謝丞相家不娶之恩。那我也送丞相幾句好話。丞相年逾古稀,春秋無幾。何必如此貪鄙重祿,否則晚節不保事小,性命不保事大。”
李斯卻未受她的禮,憤恨不平地哼了一聲之後終于甩袖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