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姊,你是真的不能說話?還是,不願意同朕說話?”
中堂的背光處,他捏着嬴略的下巴仔細打量着她脖頸處那道醜陋的疤痕。
嬴略被迫擡起頭,仰視着能決她生死的二世皇帝。
胡亥的目光對上她那雙與君父極為相似的明眸,又松開了手。
“即便你能開口,現在也一定不想同我說話。這樣也好,起碼你可以認真聽我說,而不是反駁我了。”
胡亥就在她面前席地而坐。
“王姊,其實我一直知道我隻是你退而求其次的選擇。若是大兄扶蘇沒有死,你更願意支持他登上這至尊之位吧。”
提起在陽周自刎的大兄扶蘇,嬴略的目光顫動了一下,但她很快又繼續垂眸不語。
見她如此反應,胡亥不由覺得内心那些敏感猜疑都是真的,笑意有些苦澀酸楚,“果然,你和那些質疑我的人并沒有什麼區别,你們都覺得我不配坐在這個天下至尊的位置上。”
“知道我為什麼信任重用趙高嗎?我當然清楚他不過是跪舔皇位的一條狗罷了。”他面上的神情從鄙夷變得冷峻,“但,起碼他是全心全意扶持我的,他也隻能扶持我。而你——我的王姊,你對朕的忠心連一條狗都比不上。”
一直垂眸不語的嬴略聽得震動了一下,她擡起頭,不可置信自己會受到這樣的羞辱,隻剩下眼中積蓄的淚水一直不肯下落,似乎如此就能在至高無上的皇權面前維持她僅剩的尊嚴。
但她依舊隻能選擇保持沉默。
胡亥對她的反應很滿意,甚至能從中獲得一絲隐秘的快感。
他起身在跪着的王姊面前負手而立,居高臨下道,“不過現在,朕還是決定原諒你了。因為你隻是一個女子,你永遠也無法理解一位皇帝的理想和抱負。”
胡亥這個上位者在得意洋洋淩辱了一番曾經給予他光亮的女兄之後,還要讓她對他自以為是的大度寬懷感恩戴德。
一道明黃色的絹帛順着澄澈透亮的冬日暖陽落在嬴略面前。
“你該看看朕即位之後即将向天下臣民公布的第一道诏書。”
嬴略沉默着打開那道诏書,隻見诏書上寫着:
“天下失始皇帝,皆懼恐悲哀甚,朕奉遺诏,今宗廟吏及箸以明至治大功德者具矣,律令當除定者畢矣。元年與黔首更始,盡為解除故罪。令皆已下矣,朕将自撫天下。吏、黔首其具行事,毋以徭賦擾黔首,毋以細物苛劾縣吏。亟布。”①
“君父駕崩,天下臣民無不驚惶不安,他們亟待一位英明的皇帝來統治他們,為大秦帝國接下來的前進之路指明方向。朕既然奉先帝遺诏即位,自當振奮大秦七代先王留下來的帝業,與民更始,解除流罪,減省賦稅,寬松吏治,撫慰天下,安定民心,讓四海之人無不對大秦帝國心悅誠服。”
“朕希望能夠延續君父的千古功績,讓大秦社稷在朕手中永世延綿,千秋萬代,屹立不倒。”
胡亥握住了嬴略展開遺诏的雙手,殷殷懇切道,“王姊,你會幫我的,不,你會幫朕這個大秦二世皇帝的,對嗎?”
胡亥與她的手緊緊相握,更像是綁縛住了她的雙手,不容她有拒絕的餘地。
嬴略那雙明眸怔怔地望着他,像是個被随意擺弄的人偶。
胡亥自嘲地笑了笑,又是一番自言自語,“王姊若是沒有異議,朕便認為是默許了。”
嬴略依舊是不置一詞。
當一個人對境遇無可奈何時,沉默便是她所能做的最大反抗。
無奈,壓迫者并不這麼認為,他們隻會認為沉默是弱者的妥協。
下雪不冷化雪冷,内室的溫度冷到了極點。
中堂沉靜得甚至能聽到檐上積雪融化後順着一樹栓雙馬紋齊式瓦當滴落下來的聲音。
“那便等王姊好些了,再來給朕一個明确的答複吧。”胡亥還是希望他的王姊親自向他臣服。
他最後睥睨了一眼稽首行禮恭送他的王姊,出聲讓侯在外面的宦者将門打開,耀眼的陽光混合着刺骨的冷意一股腦灌入室内。
嬴略來不及躲避,隻能匍匐在地止不住地咳嗽了起來。
不多時,保傅萬熹來到中堂,跪在嬴略身旁将手中的玄色狐裘披到她病弱瘦削的身上,那張萬年不變的嚴肅面容上滿是心疼和不忍,“公主。”
嬴略擡起頭,那雙明眸已經斂去了淚水,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見底的幽邃瞳色。
“我還有多少兄弟姊妹?”
嬴略的聲音雖然難掩久病初愈的喑啞和虛弱,說出的話卻極其清楚。
“公主……果然可以說話?”
“你讓人端來的那碗藥,我并沒有喝。”
她知道萬熹讓人端來的那碗藥是什麼,是使人暫時失聲的麻沸湯。
“那公主為何……沒有應下陛下的要求?”
“我跟随君父巡遊天下的時候,曾在一些貨行市肆微服出行,保傅知道這些市肆有什麼共同點嗎?”
萬熹雖是跟随元後入秦的近侍,年輕時卻也曾在闾裡之間生活過,她很快就明白過來嬴略的意思,“讨價還價。”
嬴略直起身子,泠然一笑,“我倒想看看當今的陛下還能加什麼價來買元後嫡子的名分。”
萬熹的眸子動了動,下拜道,“還請公主恕罪。老婦答應了元後要守護公主,不會放任公主做出危及自身的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