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有多少兄弟姊妹?”嬴略再次重複了那個問題。
萬熹思忖了一下道,“還剩下公子高和和同樣少失生母的二十公主。”
“我要知道我昏迷的這些時日鹹陽城中所有發生的事情,事無巨細,所有。”
萬熹扶着嬴略回到暖和的内室,又替她解下披在外面的吉光裘,嬴略随口問道,“這是誰的裘衣?”
萬熹自嬴略及笄以後便自請退居長安園,近身侍奉她的女史乃是内者令景福,因此萬熹對她的衣物帷幄等内務并不十分熟悉,亦奇怪道,“難道不是公主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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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熹自内室退出後,便召來侄女萬年一同将嬴略吩咐的事情整理成文書。
萬年一邊侍奉筆墨一邊道,“姑母,其實你已經察覺出今日學僮供春帶的那個執事有問題,對吧。”
萬熹并不意外自家侄女會有此問,手中的筆并未停頓,“何以見得?”
“那人據聞是烏氏戎商的執事,可他燃香時用起書刀來十分熟練,且他的中指、無名指和手掌均有硬繭,不是常年握筆便是常年握劍,或許二者兼有,并不像個商人。而且,我聽聞這位孟執事已入贅給了烏氏戎商的主人烏氏珠,可他那雙眼睛卻不安分,頻頻向一個未婚公主的内室窺視……”
“你覺得他不懷好意?”
萬年搖了搖頭,“這是另外一個怪異之處,雖然他刻意向内窺視,但是我從他的目光中看不出惡意或者色心,反倒是有一種急切的憂色。按理說,烏氏戎商的執事與公主不應有這樣‘特别’的交集。”
“觀人入微,這是好事。但你的入世經驗還是有些淺了,沒有抓住‘精髓’。”
“還請姑母指教。”
“判别一個人的身份,最重要的不是他的外貌和身形,而是他的神态和秉性。經商之人面對顯貴時臉上常帶着親切和善甚至謙卑讨好的笑意,就連身體也習慣于躬腰彎身,但是此人跟在供春身邊雖然一直垂首卻并不謙卑,還有,他身上并沒有一位年逾四十的商賈執事長該有的老成世故。後來他雖然在陛下面前極力效仿一個商賈的神态,卻太刻意了。幸而,陛下年輕,和你一樣沒有多少識人的經驗,所以才被他成功欺瞞了過去。”
“既然姑母從一開始就懷疑他,為何還要在陛下面前有意幫他遮掩呢?”
萬熹整了整手中的文案,道,“魏缭那些糊弄人的把戲都舞到陛下面前去了,我要是不配合遮掩,連累了長安園怎麼辦?”
萬年颔首,又問了一個問題,“那姑母覺得這個僞裝者會是誰呢?”
萬熹沒有直言,“我不是已經将答案告訴過陛下了嗎?”
——“無怪乎陛下看着眼熟,老婦亦看着眼熟。陛下是否覺得他像被幽居在家中的——前任内史蒙恬?”
萬年回想起了姑母萬熹在二世皇帝面前的主動進言,恍然大悟,“那蒙恬為什麼冒着欺君之罪來長安園探視公主呢?”
萬年未答,而是突然提起了另外一個人,“休養了這麼些時日,内者令景福的病也該好了吧。叫她複職之前,先來我這裡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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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美人伫立在章華殿的廊下,自白狐裘内伸手去接獾紋瓦當上滴落下來的雪水,“積雪太厚,不是一時能消融的。”
她的内者令鄭都跟着附和道,“是呀。”
适時,胡亥自長安園回來後便徑直來了章華殿。
韓美人及其宮人行禮後,又親自替胡亥解下了身上厚重的玄狐裘。
“陛下的長安園之行是否順利?”
胡亥頗為頭疼地靠在主位的漆幾上,“朕已經屈尊退了一步,可王姊還是沒有松口。”
韓美人頗為詫異道,“公主……竟然拒絕了太史令替她求情時的提議?”
胡亥搖了搖頭,“也不算拒絕。太醫丞說王姊的聲帶被太阿劍所傷,所以一時口不能言。”
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很讓令人同情的理由,也很難讓人挑出錯處來,因為細究之下造成長安公主無法應允條件的罪魁禍首正是胡亥本人和他手中的那把太阿劍。
不過,是口不能言還是口不擇言,就很耐人尋味了。
韓美人聰慧,自然不會把這種懷疑宣之于口,而是詢問胡亥的意見,“那陛下打算如何?”
胡亥的狼眸中折射出危險的目光,“朕接受太史令求情的前提——是她肯幫朕平息得位不正的流言。若是她不肯,那麼太史令的求情也就沒了意義。”
但是即便長安公主活不成,他本人也沒得到什麼好處,這就是兩敗俱傷的結果了。
韓美人頓了一下,一雙柔荑輕柔地給胡亥按起了額角,“陛下稍安勿躁。依太醫丞的診斷,公主不過是生病了,女兒家病中鬧些脾氣也是有的,未必是有意推脫。陛下不妨投其所好送些禮物,這人要是開心了,病也就能好得快一些,這病若是好得快一些,也能盡快幫助陛下平息流言,不是嗎?”
“宜君有什麼主意?”
“妾一個深宮婦人,想到的無非是一些華服珠飾、良田美囿,想來公主也不缺這些東西。”
胡亥也沒覺得她能出什麼有用的主意,随口附和道,“也是,王姊從來就不缺這些東西。”
“陛下與公主相伴日久,必然比旁人更了解公主的喜好。”
王姊的喜好,既不是華服珠飾,也不是良田美囿,那會是些什麼呢?
胡亥睡卧美人膝上,回想着今日種種,半夢半醒間,忽然就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