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君千萬不要如此說。功就是功,過就是過。這些年來倘若沒有你鎮守北境,威震匈奴,一旦叫胡人崛起,南下擄掠我大秦臣民,強占我中國疆土,那才真的是神州陸沉,百年丘墟④。況且,國家興衰非一人之功,亦非一人之過。秦廷蓄養百官群吏,皆未能及時勸谏先帝,怎麼能怪責你一個人呢?”
話音剛落,二人同時想到一個人。
“長兄扶蘇倒是曾經上谏,‘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
蒙恬不免開口為這位在上郡共事過的“同僚”說幾句公道話,“作為先帝在位時,諸子之中唯一被先帝準許參政的公子,大公子确實是有政治敏銳力的。隻是……”
“大兄确實為人寬仁,但卻并不優柔寡斷,相反,他太過剛毅勇武,信人奮士了,不然也不會一接到诏令就……”
一提及大兄的死,嬴略的聲音就有些哽咽,她停頓了一下又接着道,“大兄他……對秦初定天下的局勢很有洞察力,但是上谏的時機和理由都不對。韓非子言‘夫良藥苦于口,而智者勸而飲之,知其入而已己疾也;忠言拂于耳,而明主聽之,知其可以緻功也’,所謂谏君有道,倘使他勸谏先帝的出發點不是為了那些被坑的諸生,而是以大秦社稷為出發點,或許先帝能更聽得進去。畢竟,那些被坑的諸生确實犯了秦國之禁,我大秦向來以為治國,若不依法處置,大秦之法豈非成了一紙空談?”
依法處置?那也要看怎麼個“依法”法。她那些被處死的兄姊、被連坐的近官三郎、甚至于她被申斥出宮、他被罷官,二世皇帝都給出了“合理的罪名”,可是“合理”的罪名真的“合理”嗎?依法處置真的依“法”嗎?
所謂“合理”,所謂“依法”,最終解釋權皆在于皇帝一人。
“總而言之,丈夫從軍旅,老弱轉糧饟,作業劇而财匮⑤……縣官财匮,就無法實施更多的政策,更無法掌控臣民,号令天下,這于秦國而言,這将是緻命的弊端。”
嬴略再次提及了那個疑問,“即便縣官财匮,自有每年收取的公賦稅充實?何至于要屠人抄家。”
蒙恬以一個精妙的比喻回答了嬴略的疑問,“對于一個饑寒交迫的人而言,要解決生存危機,薅羊毛哪有吃羊肉快?”
明白過來,是啊,從本就困窘的黔首身上薅羊毛哪有抄沒顯貴之家來錢快,更何況,還把人屠了,以後再用不着供養他們了。
見嬴略明白過來,蒙恬啜飲了一口熱漿道,“那現在,公主知道手足安危該如何解決了嗎?”
嬴略尚被蒙恬的一番話震驚得回不過神來,隻愣愣地跟着飲了一口熱漿,而後恍然大悟地看了他一眼,蒙恬的意思是——識相的自己把财貨獻出來,别等着二世去搶,順便還把人給屠了。
也罷,也罷,财貨哪有性命要緊。
看着她終于露出了久違的笑容,蒙恬沒有将心中的隐憂和盤托出——這種獻财的計策對她這種沒有繼承權的公主而言,或許獻财貨表忠心,但對于有即位可能的公子而言,這種“忠心”恐怕是保得了一時,保不了一世。
就在此時,出去替嬴略将上書轉交給保傅萬熹的谒者令萬年不知何時又悄然返回,自中堂外入門下拜道,“公主,保傅請您現在回去一趟。”
嬴略笑道,“是擔心我同蒙君一樣在蓬萊閣逍遙成仙,樂不思歸了嗎?”
“不是。保傅代公主入宮上書陛下的時候,遇見了入宮請見陛下的公子高,聞知公子高欲自請從死,葬于骊山之足,遂以公主病中思念兄長之故先将公子請入長安園與公主相見。”
“什麼!——”
嬴略激動得當即起身,但她忘記了自己膝蓋受寒,根本站不起來,突然膝蓋一軟就要倒下去。
在一旁侍立的内者令景福反應過來之前,一同起身的蒙恬已經沖上前去抱住了差點倒下去的嬴略,就連身手不凡的谒者令萬年都慢他一步。
“蒙恬——”被攬入懷中的嬴略覺得這種感覺似曾相識。
蒙恬抱她抱得十分得心應手,畢竟已經是第三次抱她了,“公主怎麼不叫我元良了?”
回過神來的嬴略又陡然一驚,“你怎麼知道——”
你怎麼知道我知道你的字?
話音未落,景福已經主動上去要接過蒙恬的手去扶嬴略,要再讓保傅知道她“放任”蒙恬這個外男和公主接觸,她的宮規抄到明年都抄不完了。
萬年亦和景福一同去把嬴略扶到來時的那個奇形怪狀的器械上。
“這是什麼?”“手工弟”蒙恬好奇道。
“這是魏子給自己發明的‘輪椅’,他向來不良于行,如今暫且借給我了。”
“比之‘輪椅’,其實我更好奇公主是如何越過結冰的長安池來見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