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公主微服出宮去了鹹陽市。”

胡亥停下了手中一片一片撕掉绛雪花瓣的動作，想起他這個王姊之前在自己面前信誓旦旦的話，嘴上不由得露出一抹嘲諷的笑意。

——“陛下應該知道，再精美的華服，我也隻上身一次，因為穿過了就不喜歡了。”

他就知道，女人的嘴，騙人的鬼。

“去了也好，如今鹹陽内外物議沸騰，讓她聽聽國人是怎麼議論她和蒙恬的，她才知道應該親近誰。她如今回來了嗎？”

“回來了，此刻正在長安宮。”回話的中人铍（pī）正是昔日被派去長安園監視的中人之一，原來的中人丞小乙因獲杖刑被扣留在長安園之後，胡亥便随手将這位回話還算妥帖的中人擡為了新的中人丞。

胡亥将剩下的光秃秃花枝随手丢在了面前的銅炭盆中，而後便走出了章台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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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宮内，續衽鈎邊的桃夭色織銀勾連雲紋深衣逶迤一地，腕間佩戴的那條質地溫潤的龍首玉牌玉蟬形腕飾将本就養尊處優的腕子襯得更加皓白瑩潤，纖纖玉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着龍鳳雲紋漆案上的璠玙之樂。

時隔月餘，璠玙之樂再次奏響了《秦風·蒹葭》，隻是這次卻曲不成調不協。

嬴略那張豔若桃夭的臉上此刻卻少了幾許明麗，她的心思顯然不在璠玙之樂鼓出來的曲調上。

——“他不喜長安公主這種恣睢驕橫的天家貴女，即便因為今上的诏令被送入長安園，也一定不會與長安公主有什麼瓜葛的。”

如果這些話出自旁人之口，她一定會認為這是别有居心的挑撥離間，可他的至交又怎能不清楚他真實的喜惡？

所以盡管解開了當初拒婚的心結，盡管經過了長安園中月餘的相處，他仍舊是發自肺腑地不喜歡自己嗎？

——“公主雖然時年二十有一，但仍然涉世未深。試問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女怎麼能夠分辨一個老于世故的男人是不是在引誘自己？”

昔日在長安園中保傅的“循循善誘”再次回響在耳畔，讓嬴略躁動不安的内心更加掀起了一陣驚濤駭浪。

那他屢屢暧昧不明的回應或者撩撥又算什麼？

是出于救命之恩的知恩圖報？還是礙于她公主的身份所以不得不和她逢場作戲？甚至，隻是一時被困于禁園太過寂寞所以順手撩撥？

嬴略不由自主地抓緊了璠玙之樂的琴弦。

保傅說得對，她真的是太天真了。

她怎麼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屈尊降貴去讓人羞辱！而他又怎麼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愚弄輕賤于她！

隻聽“砰”的一聲，盛怒之下，嬴略一把将璠玙之樂掀翻在地，力道之大，連其上鑲嵌的璠玙寶玉都散落在地。

好，好，好，是她癡心妄想，自作多情，作繭自縛。

而男人的心意又是如此反複無常，難以捉摸。

如她曾經一度癡迷的绛雪一般，在寒冷的冬日綻放，轉頭卻又在回暖的春日告别。既如此，又有什麼好留戀的呢？

你若無意，我便決絕。

不過，真要決絕，嬴略卻猶疑起來，她又想起了保傅循循善誘時的另一句話：

———“公主從未經曆過男女情事，您所謂的心悅是否隻是曾經求而不得的不甘呢？或許就像少時難以得手的奇珍弄器一樣，未到手時，心心念念，一旦得手，卻又覺得不過如此。

可是，她還沒得到過呢，又怎會知道是不是不過爾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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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惹得王姊這麼大動肝火？”

胡亥再次悄無聲息闖入嬴略的長安宮。

其實他的禦駕至此已經有一會兒了，長安宮内的雕梁畫棟間，他的王姊完美地融入其中，成為神仙玉女的一員。

少時，他一度恐懼此處的各種壁畫，他既恐懼人死後的九幽黃泉，也恐懼神仙洞府，又覺得古聖賢愚敗光怪陸離……壁畫上所有神仙人鬼的眼睛都太過傳神了，仿佛都在審視度量他，一切内心的晦暗都被一覽無餘，難以藏匿。

而今，他也能像自己的君父一樣審度這種美了。

嬴略起身行禮，神情淡漠道，“陛下是可惜君父留下來的璠寶琴了？”

胡亥毫不憐惜地踐踏過地上散落的璠玙寶玉，握住了她被琴弦劃到的手，

“天下間再珍貴的寶玉，都不及王姊的一根手指頭。王姊何必為了不值得的人傷了自己的心呢？”

“阿亥……”不得不承認，嬴略真有那麼一瞬間動容，仿佛二人又回到了從前親密無間的時候。

“王姊，我們已經為了不相幹的人彼此間隔閡太久了，明明我們才是彼此之間最親最近的人呐。”

看着靠在自己肩膀上的漂亮臉蛋，嬴略臉上卻再也沒有從前的輕松愉悅。

他們曾經是親密無間過。可既往的隔閡也表明，他對自己的親近不過是多次權衡之後的随心所欲，一旦他認為自己對他有一絲的不利，哪怕不是真正的不利，隻是他自己的疑心在作祟，他也會像毫不留情踐踏别人的生命一樣漠視自己的生命。

曾經的沙丘行宮若不是自己反應機敏，曾經的棠華宮變若不是故人獻策求情……這種隔閡往往是要命的。

她早該意識到，他本來就不是什麼值得親近的人。

嬴略掃視過自己的手腕上因為他的靠近本能豎立起來的汗毛，想起自己看望二十王妹恒時她誠惶誠恐地向自己傾訴的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