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裡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男子下馬來，将手中的一束春菊放在墳前。

兄長下葬時，他尚且年少，但作為家族僅存的血脈，他瘦弱的身軀不得不親自扛着一株柳樹植在了兄長的孤墳上。

如今，野草年年長，孤柳卻不再發。

按照故國的舊俗，墳上植柳意味着死者對子孫後代的蔭蔽。而兄長墳上的孤柳不發是怨怼他替故國宗族複仇的誓言沒有實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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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十八，兄長拖着奄奄一息的病體對榻前的他進行最後的囑托：

“為兄已是日薄西山，無力回天。我死之後，不要将我葬在韓王陵寝側張氏宗族的陵園之内，國仇家恨未竟，為兄無顔面對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他滿臉淚水，哭着慰藉兄長道，“兄長，你已經盡力了，不要對自己求全責備。祖先若九泉之下有靈，定能諒解兄長拖着病體、散盡家财為我韓國和張氏宗族複仇所做的一切。”

病榻上的人拼盡全力才得伸出枯瘦的手來摸了摸他的頭，“除了未竟的國仇家恨，為兄最不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可惜……”

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過後，帕子上濡濕了一片血迹，病榻上的人不無遺憾道，“可惜啊……嘉嘉不是男兒，無法完成我們家族複國複家的遺志。”

不是男兒？

他竟不是“他”，而是——她！

良者，善也；嘉者，美也。

同為五世相韓的張氏子孫，大父（祖父）為他們兄妹二人取了意義相近的名字，以此來表達對于孫輩盡善盡美的期許。

可是，覆巢之下無完卵。

當秦國的虎狼之軍踏破韓國的國土，韓國的國祚，家族的顯赫一夕之間都化為了夢幻泡影。

那年，她才六歲，而兄長也不過十六歲。

他們兄妹籌謀了十二年才終于尋得一次複仇時機。可惜，蒼天不佑，博浪沙之刺隻擊中了副車，卻讓那暴君從一百二十斤的鐵錐下僥幸逃脫。

驟然聽聞嘔心瀝血多年的複仇大業失敗，兄長憂懼之下當場吐血，口中不斷喃喃，“再也沒有機會了，再也沒有機會了…良此生未報國仇家恨，即便含恨九泉，又有何顔面面對先王先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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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過神來，張嘉握住兄長張良的手，懇切又堅定道，“我雖是女子，亦願效仿兄長誅暴秦複韓國、複張家的志向！”

病榻上的張良被妹妹張嘉的勇氣鼓舞，面色一度回光返照，“我張家的女子果真志氣可嘉！可惜，你畢竟隻是一個女子，世道如此，何其艱難！”

倔強的張嘉自懷中掏出匕首，親手割斷了自己的長發，堅定又決絕道，“那麼從今以後，一直卧病在榻、不久于人世的人是張良的女弟張嘉，我會頂替哥哥的身份和名字繼續韓國和張家的複仇大業！”

病榻上的兄長搖了搖頭。

她以為兄長不相信他，态度更加決絕，“兄長，即便是女子，亦可以擔起複國複家的重任！”

兄長卻伸手撫去了她面上的淚水，心疼道，“嘉嘉啊，不要……太過為難自己。”

張嘉一把抹去臉上的淚水，“兄長盡可放心，張家的志向從今以後就交給我，不滅秦國，張嘉誓不恢複女兒身！”

張良看着清泠倔強的妹妹在自己的視線中越來越模糊，她單薄的身影即将被越來越昏暗的天色吞沒，可是他再也無力将這樣柔弱美麗的妹妹護在身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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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為報國仇家恨，兄長和她散盡家财僮仆，以至于兄長去世時隻能一座孤墳薄葬于新鄭的荒郊野外，以期來日大仇得報，再遷葬于宗族墓地告慰舊主和列祖列宗。

如今兄長成了孤墳野鬼，而她——是家族僅剩的血脈。

她對着兄長的孤墳再次起誓：

阿兄，我發誓，我會将我們家族失去的一切，我們韓國失去的一切，全部都奪回來！全部！

張良，不，應該說—張嘉，轉身上馬，朝着東海郡下邳的方向再次疾蹄奮進，荒郊冥漠間唯餘孤雁哀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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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了啊。”

一場雷雨沖刷掉了二世皇帝禦駕的滾滾塵煙。

雨霁天晴之後，海天一色，碧空如洗，空氣格外清新宜人，還帶着些海濱獨有的濕鹹氣息。

神人祠外，東海之濱，一女子着雨過天青色的曲裾袍持鬥笠拄竹杖沿着海灘上前人的旅迹一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