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晚上到家的時候，我爸已經睡了，房間裡黑沉沉的。

我給自己倒杯白開，坐在客廳裡喝水。喝了兩口覺得煩悶，又從口袋裡掏出煙來抽。

一個人抽煙很容易陷入負面情緒。我邊抽邊想，想自己這些年來失敗的感情經曆，想我爸的催婚，又想初初剛才的反應。

我應該盡快結婚嗎？結婚到底是好還是不好，能給我和初初帶來幸福嗎？

我知道自己不是那種和世俗對着幹，搞不婚主義的人。但是真到臨門一腳的時刻，我心裡還是亂得很，怎麼想也想不明白。

我把一支煙抽完，走到我爸的小書房裡打開他的電腦，想找部電影看看。翻來翻去翻不到感興趣的，我随意點開電腦裡的文件夾，找到感興趣的内容就點進去。

這台電腦從我小時候起就在我爸房裡待着，小時候我還用它上上網什麼的，後來買了筆記本就再沒碰過。

今天重新翻看，竟然被我翻出來不少記憶裡的東西，比如小時候的全家福，還有我們一家三口以前旅遊拍的照片，都存在一個叫“J”的文件夾裡。

我把這個文件夾裡的照片Word什麼的一一打開看。看了一會，我忽然發現J裡面還有一個文件夾，名字叫“慧慧”。

我媽叫王雅慧，慧慧是她的小名。我點進這個文件夾，裡面是一個黑色封面的視頻，視頻文件名還是“慧慧”。

我心裡不知為何有點七上八下，手指顫抖着點開這個視頻。

剛點開時視頻還是黑色的，幾秒鐘後，我媽的臉出現在視頻裡。

她穿着一件大紅色毛衣，塗着口紅，因為化療而稀少的頭發也梳得整整齊齊的。

隻是再好的化妝也掩蓋不了她虛弱的眼神和蒼白的臉色，那是被病痛折磨到無可奈何的人才會出現的柔軟。

我媽用手指撥一撥鏡頭，坐在沙發上面。從我這個角度看，她完全直視着我的眼睛，就好像她此刻就坐在電腦裡的某個地方，正在和屏幕外的我對話。

我一時完全懵住了，呆呆的動彈不得。

“鳴鳴，小羽，”我媽在鏡頭裡緩緩地開口：“我已經做出了這個決定，我知道我這樣做會傷害到你們，但是我考慮再三，還是決定這樣做。因為這個病，已經折磨了我太久。我實在覺得活着太辛苦，太辛苦了。希望你們能夠理解我，也希望你們在我走後能堅強一點，别為我傷心太過。因為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沒有人逼我。隻有這樣做，我才能結束所有的痛苦，請你們理解我。

鳴鳴，我記得以前你跟我說，這輩子我選錯了人，也許我嫁一個有錢人，過上富太太的生活，我就不會累到自己，也不會得這個病。我想告訴你，我從沒有後悔過。雖然我們沒有大富大貴過，但是我現在回想起來，嫁給你還是我做的最正确的決定之一。起碼你給我的生活，我已經滿足了，真的。下輩子，如果下輩子還存在的話，希望我們兩個還能遇見。你要是還喜歡我，我還可以考慮再嫁給你。”

我媽說到這裡，捂着心口低下了頭，不知是身體疼痛還是在哭。過了一會，她又擡起頭，“直視”着我的眼睛說：

“小羽，媽媽這次做這個決定，心裡最愧疚，也是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媽媽也不敢奢求你的原諒，隻是希望有一天，你對媽媽的怨恨可以少一點。

小羽，媽媽真的很想看到你以後的生活，工作結婚生兒育女，但是這一切隻能靠你自己努力了。媽媽知道你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也很有眼光，媽媽隻叮囑你一句，好多事情你不要太理想主義了，生活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完美。有一些事你能夠經曆的，就不要害怕去經曆，能抓住的，就不要放掉。媽媽希望你以後回想起自己的生活，可以不要後悔，就像媽媽現在這樣...”

看到這裡我已經一秒鐘也看不下去，因為我的雙眼已經完完全全被眼淚糊住。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為什麼我爸總是像個媒婆一樣，千方百計地安排我相親，勸我結婚，因為這是媽媽的遺願！是她離開人世前唯一的擔憂和牽挂！

我再也承受不住，趴在桌子上盡情地痛哭。這些年的委屈，孤單，思念都在這一刻爆發出來，化成淚水源源不斷地滾出我的眼眶...

哭到傷心時，我忽然聽見背後傳來我爸的聲音。

“張羽。”

我騰地從椅子上蹦起來。轉頭一看，我爸穿着睡衣睡褲站在門口，正呆呆地看着我。

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又落在我背後的電腦上，神情由一開始的略微吃驚變成一種黯然的疲倦。

“張羽，你聽我說...”他疲倦地開口。

我一時情緒上湧，不管不顧地對他大吼：“聽你說什麼！你又要想什麼辦法來騙我！！”

我爸的身子搖晃一下。他虛弱無力地關上門，輕聲說道：“我不是要故意騙你。那時候你在北京念書，我怕你媽的事情會對你的生活造成影響...”

“所以你就按照你自己的想法來揣測我？！你覺得我會受不了，你覺得我生活會受影響？所以我連我媽是怎麼死的都沒有資格知道，是嗎！！你們所有人都聯合起來騙我。如果我不是今天碰巧打開這個視頻，你們是不是準備騙我一輩子，啊！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

我跌坐在椅子上，把臉埋在手掌裡再次痛哭起來。

過了一會，肩膀上傳來一陣溫暖的感覺。我睜開模糊的淚眼，看見我爸站在我旁邊，用手掌摩挲着我的肩頭。

他的臉上也滿是淚痕，但沒有像我這樣崩潰大哭。

“小羽，”我爸歎着氣說：“是爸爸對不起你。”

我心裡難受得快要死了。他的道歉讓我心裡升起對他的憐憫和心疼，但另一方面，我又更恨他了。

我恨他自作主張，美其名曰為了我好，實質上就是把我變成一個什麼都被瞞在鼓裡的大傻瓜。連我媽媽的臨終遺言都不讓我知道。

這幾種情緒在我腦子裡激烈地互搏，搞得我神經都快崩潰了。我不想再待在屋裡，往身上披件衣服就朝門外走。我爸有點着急，我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

我心裡煩躁，停步吼他：“你别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