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誇張地講,在看到趙海北的那一霎那,我整個人———包括我的思想,我的情緒,我的器官感知全部都是空的。
我好像一具突然被抽走靈魂的空殼,唯一剩下的功能就是把目光機械地釘在他的身上。
趙海北今天一身商務打扮,外面黑西裝,裡面穿了一件淺藍色襯衫,沒帶領帶,脖子下方的第一顆扣子也沒有系,顯得有點随意。
他走進來的那刻,房間裡有幾秒鐘是鴉雀無聲———真正的鴉雀無聲,連寫字和轉筆的聲音都消失了。
這個情況我并不吃驚,趙海北身上本來就自帶一種極其強烈的氣場,你說是壓迫感也可以,說是他本身外貌帶來的沖擊力也可以———這一點我早就領教過了。
他走到桌子最前方的位子坐下,笑着對全場記者說:“不好意思,各位老...”
那個“師”字剛要出口,他的目光突然和我的碰在了一起。
在那個瞬間,我看見趙海北的表情僵了一下,他眼神裡職業化的笑容也被一種更深層次的震驚代替。
但是這種震驚的神色隻維持了不到兩秒鐘。兩秒鐘後,那種滿面春風的表情又回到他臉上。
“抱歉,各位老師,我們CEO身體臨時出了些狀況,讓我來頂替他接受采訪。我剛才開車過來路上有點堵,耽誤各位老師的時間了。這樣,我先做個自我介紹。我叫趙海北,是海洋航空的公關總監,大家可以叫我Frank。大家有什麼問題盡管問我,我盡量給大家解答。如果我有回答得不周到的,事後我再請我們公關部同事用書面的方式回答大家的問題,不知道這樣是否可以?”
他不疾不徐地說出這一段話,聲音不輕也不重,不卑也不亢,臉上還帶着一點從容的笑意。
在趙海北說這段話的時候,我一直愣愣地看着他。他的外貌和身材沒有太大變化,但是氣質已經變了太多。
僅僅四年時間,讓一個桀骜不馴的男孩變成一個八面玲珑的商界精英。他外表上還是原來的他,但給我的感覺已經是非常非常遙遠了。
此刻我心裡忽然覺得好笑。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命運,能讓我在四年後再和趙海北相遇,而且不是在中國,也不是在英國,而是在一個遙遠的中東國家。
這裡面存在着太多的巧合,太多的不可能,以至于我甚至懷疑這是不是老天爺給我開的一個大玩笑。
真的是太好笑,太好笑了。
我看着坐在幾米外的趙海北,恍然覺得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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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采訪已經開始。第一個問題是一個女記者提的,問為什麼海洋航空對飛機餐這麼重視。
趙海北看着那位女記者,不慌不忙答道:“其實我以前念書的時候,就經常坐各個航司的飛機去外國。那個時候我就覺得,讓我真正滿意的飛機餐還是比較少,大多數公司還是把飛機餐當成一種流程化的服務。但實際上飛機餐的作用未必僅限于此,一頓好的飛機餐,它可以成為一家航司的品牌亮點,也可以成為吸引旅遊業的一個亮點。尤其是像土耳其這樣的旅遊大國更是如此。如果你坐我們航司的飛機來土耳其旅遊,第一頓品味到的大餐是我們公司精心給你烹饪的土耳其特色美食,那你對這個國家的印象肯定會很好。”
他微笑一下,又說:“當然我們公司對配餐下的功夫,在全世界範圍内都是很難找到的。我們請了一位米其林廚師做我們的食譜開發顧問,還請了五位在土耳其很有名的師傅研究配餐。我們每個國家航班的配餐都會兼顧到土耳其傳統美食和當地國家的美食特色。比如說中國航班我們就有烤鴨飛機餐,在意大利有披薩。但是我們最亮點的還是土耳其風味餐。除此之外,我們每個航班都設置四種主餐選擇,比大部分航空公司多出一倍。每種套餐還包括甜品和冷飲,有的航班我們還會有下午茶。”
他這段介紹說完,房間裡的氣氛已經松弛很多。那個女記者對他口中的美食很感興趣,又問他:“那你最推薦的土耳其風味餐是什麼呢?”
他想了想說:“我個人很推薦我們航司推出的土耳其餃子飛機餐。其實土耳其人和中國人口味差不多,都喜歡吃餃子,但是中國人吃餃子蘸醋,土耳其人蘸酸奶。所以我們的中國航班上既有醋也有酸奶,乘客可以自己選,或者兩個都蘸也可以。”
房間裡響起一陣輕微的哄笑聲。趙海北也笑了,順手摸了摸他自己的下巴。
在那一瞬間,他身上仿佛出現了一點從前的影子。
接下來問題一個又一個地抛向他。本來我感覺在場的記者對換人采訪這件事是不太爽的,但是真正交流以後,這點芥蒂基本已經化解了。因為趙海北态度好,回答得也翔實,就是記者最喜歡的那一類被采訪人。
時間滴答滴答地過去。一圈問下來,差不多已經一個小時過去了。美女公關笑盈盈地提醒我們說:“不好意思各位老師,提醒一下,我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請還有問題的老師抓緊時間。”
我心裡一緊。其實遇到趙海北這件事對我的心理還是有些沖擊,我也不太願意和他說話。
但此刻我突然反應過來,我這是在工作。私底下我可以遠離他,但該幹的事還是要幹。
況且這麼些年過去,我們彼此對對方而言都已經是陌生人了。既然是陌生人那就沒什麼好避諱的。
想到這裡,我鼓起勇氣喊了一聲:“趙總!”
這一聲剛出口,趙海北的目光立刻直直地朝我射過來。與此同時,對面的一位女記者也喊了一聲“趙總”。
我看到趙海北的眼神,不知怎麼的愣了一下。就這個當口,那個女記者已經把問題說了出來,是一個關于機型選擇的問題。
趙海北的目光盯了我幾秒鐘,然後轉向那個女記者,開始回答她的問題。
我有些頹喪地靠在椅子上,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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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答完那個女生的問題,美女公關趕緊走過來笑着說:“好啦。感謝各位的提問。我們的采訪就到此...”
她剛說這兒,趙海北忽然擡下手:“Tina...”
Tina有些詫異地看着他。趙海北側過身子,再次把目光對準我的方向。
“剛才張老師有一個問題,”他說:“我還沒回答。”
Tina欲言又止,似乎想勸阻趙海北。他立刻擺下手:“沒關系的。張老師,您有什麼問題?”
我愣了一下,不過很快反應過來。
“趙總,”我平複一下心情,清清嗓子說:“我查了一下資料,海洋航空去年在中國航班的上座率是72%,比前年下滑了将近30%,請問您怎麼看這個現象?是不是海洋航空在中國市場的業務有一些新的挑戰?”
這個問題提得不算友善。趙海北思考片刻,把下巴架在十指交叉的手背上,看着我的眼睛說道:“謝謝您的問題。去年我們在中國市場航班的上座率确實有所下滑,這是由多方面原因造成的。最主要的原因當然還是國際經濟不景氣,旅遊業也好會展業也好有些下調,所以我們的上座率會比以前低一點。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中國這邊的政策也有一些變化。現在因為國内的大環境原因,XX消費砍得很多,所以我們兩艙的客人也在減少。這個是沒辦法的事情。”
他頓了頓,又繼續說:“不過對于我們公司來講,适應每個市場的監管要求都是必須的。況且中國的人口擺在這裡,消費的需求隻是暫時被壓制而已。對我們而言,沒有哪個國家的政策是長期不變的,我們要做的就是努力适應,然後等待時機就行了。張老師,不知道我有沒有回答清楚您的問題?”
我深吸一口氣,回答他:“您回答得很清楚,謝謝。”
趙海北沒有答話,也沒有立刻收回那個和我對話的姿勢,而是依然直勾勾地望向我的方向,好像在思考着什麼。
這時Tina又一次出來控場:“好啦好啦各位老師,今天的采訪真的結束啦,大家還有什麼問題再私信我或者Lily都可以。感謝大家的參與,辛苦!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