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口中發苦，這粥剛喝到嘴裡的時候，又引來一陣反胃感，李銘忍了忍，才勉強咽下去。

他們說的沒錯，他最近這樣總跟自己身體過不去的壞習慣總有一天會把自己整垮的。

出于自、虐的心态，他仿佛無意識地就會往壞了整自己的身體，大概也隻有被逼迫的時候，會盡量善待自己一次。

比如今晚，如果是他自己，非但不會回來休息，還會直接去上晚自習，甚至下午連輸液都不會去輸，直接任自己吐完瀉完，再随便喝點藥完事兒。

最近這幾年，他的生活狀态一直都是這樣，細枝末節的東西，他懶得在意，湊合能過得去就行。

他從沒想過，不好好吃飯會導緻嚴重的身體問題。也就是這次生病，才讓他意識到自己之前的飲食習慣都多不健康。

但意識到歸意識到了，真要去做就又是另一回事了。他控制不住地自、虐傾向還在持續，食欲在心理作用下愈發變差，很多時候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隻能湊合一頓是一頓，這一頓林航可以逼着他喝粥，那明天早晨呢，中午呢，他都不知道他的下一頓飯在哪兒，該吃什麼。

無論是教室抽屜裡，還是宿舍的櫃子裡，還有很多他之前買的壓縮餅幹和牛奶，他該怎麼處理，他肯定是舍不得扔掉的。

那麼他能做的，還是一點兒不浪費地把它們吃掉。

這次生病，花了他近二百塊，又是他一個禮拜的飯錢，他不得不省。

他也想過跟别人借錢這種事，但也隻是想想。骨子裡他自認還是個清高的人，他不願意别人看到他凄苦卑微的一面，尤其在金錢這件事上。

他已經失去很多，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但僅有的一點點臉面，他還是想留住的。

所以今天中午，他的反應才會那麼強烈，他是真的不想讓童澤他們知道他省錢不吃飯的原因，那種身心都被扒光的感覺太難受。

他當然清楚童澤想做什麼，隻是他現在無力回應，也不想回應。

李銘安安靜靜地喝着粥，目光落在幾十公分外的白色牆面上。

林航嫌他慢，但也不好說什麼，拿起筷子準備吃飯。突然間，他褲兜裡的手機振動了兩下，林航掏出手機看到了童澤的微信。

他擡眼瞅了瞅沒什麼反應的李銘，打開了微信界面，他哥發來了一大段話：小航，别讓李銘看到微信。他之所以不好好吃飯，我們猜測他可能是遇到了錢上的問題，為了省錢才會這樣的，但具體什麼原因猜不出來，我也不知道他的家庭情況，問他估計也是白問。你幫哥個忙，一會兒趁他睡着的時候，找找看有什麼線索沒，最主要的是查看一下手機，銀行卡短信記錄，看看有沒有轉賬，微信聊天記錄也看看。雖然挺不地道的，但咱們也隻能有這麼做了，注意，不該看的别看。

林航回複了個：好。便不動聲色地按滅了屏幕，他看了看李銘剛喝了不到四分之一的粥，又瞅了一眼自己袖子底下李銘的手機，再次拿起筷子。

剛才他還信誓旦旦地說不看李銘手機，等他吃完就還給他呢，這現在……不得不食言了啊。

不過想想也是，今天他問過李銘好幾次，李銘都不回答，那必然因為吃飯問題引出來的其他真相，他就更不可能說了。

固執成這樣的，他見過的人裡，他哥童澤是第一個，李銘是第二個，不，應該說李銘更甚一些，大概是因為他脾氣大，對他們打心底就設了防線。要想從他嘴裡得知些什麼，就難上加難了。

李銘喝粥的速度很慢，每一口都跟往下咽藥似的，即便是這樣，他還在機械般地喝着。

林航吃飯的速度越來越快，他得趕在李銘喝完粥之前把飯吃完，吃完好一心“對付”李銘。

李銘喝到一半的時候，放下了勺子，他實在喝不下了。他扭頭看向林航，這家夥居然早已吃完，還把空盒子也收拾到了塑料袋裡。

“我來吧。”林航把李銘沒喝完的粥蓋上蓋子，扔進袋子裡，又拿紙巾擦了擦桌面，整個過程他都沒把手機從袖子底下漏出來，隻說：“你去上床睡覺吧，不用管我了，我坐這兒呆着就行。”

“……”李銘對他要幹什麼已經懶得在意，“我手機呢，喝完了粥，能還我了吧。”

“你要手機幹什麼，上去睡覺。”林航心裡“操”了一聲，虧他剛才還天真地期待李銘能忘了這茬，這人腦瓜子好使着呢。

兩個多月節食不吃飯，吸收不到營養，都能考年級第二，這要是正常吃飯，大腦更好地運作，成績估計都能趕上謝逸。

“你管我要幹什麼。”李銘拉起他的袖子，捏住手機一角，“你拿着我手機，你又要幹什麼？給我，别壓着。”

林航偏偏胳膊用力，死死壓住手機，無賴道：“我剛說的是：你喝完粥，就把手機還你，結果你沒喝完，還剩一點呢，所以手機不能還你。”

“你強詞奪理，那份粥量可不小，我剛還是忍着惡心喝下去的，喝到咽不下去才不喝的，如果全部喝完，再吐出來，不就都白喝了？”李銘站起來，使勁兒往出抽手機。

林航知道現在故意找各種借口不還李銘手機，肯定得引起他的懷疑，一會兒再找機會也不遲，說不定從别處找到線索，就不用手機了。

就在李銘用力的時候，林航胳膊微擡，手機被抽了出去，同時李銘也因身體慣性導緻沒站穩，朝旁邊倒了下去。

“诶，你小心點。”林航眼疾手快地起身撈了他一把，右手緊緊扣住李銘腰側。

這突如其來的一串動作，林航也沒怎麼站穩，重心朝前，好在他的左手及時扶在了衣櫃側面，才沒有讓兩個人一起摔下去。

動作定格住的那一刻，林航注視着近在咫尺的李銘的臉，心髒不受控制地突突直跳，喉間滾動，有種口幹舌燥的感覺。

相比較而言，李銘的反應要正常多了。跟絕大多數影視劇裡演得不一樣的是，明顯處于被動一方的李銘，在林航撲過來的下一秒，就準确無誤地把雙手擋在了胸前，眼裡是無盡的怒火，讓這個姿勢産生的浪漫氣氛蕩然無存。

“林航！你故意的是不是，故意松手讓我摔倒？故意跟我過不去？”李銘狠狠推了林航一把，“我說過多少次了，别靠我這麼近，離我遠點。”

前一秒還沉浸在虛幻裡的林航被突然一推，後背“當”的一聲撞在了爬梯上，他皺眉看向氣急敗壞的李銘，神色沉沉，過去好幾秒了，愣是一個字兒都沒蹦出來。他就那麼站着，眼睜睜看着李銘脫掉鞋子，繞過他，從他背後爬了上去。

本就年少輕狂的林航，被李銘這麼一吼，說沒有挫敗感，說不懊惱，那絕對是假的。

他長這麼大，還真沒遇到過哪個人，能讓他這麼憋屈的，怎麼李銘這塊硬骨頭，就這麼難啃呢。

是他方法有誤，還是相遇本身就是個錯誤？

這他媽，所謂的命運那一套，他根本不信。

林航暫時還想不通，到底為什麼會這麼想接近李銘，但向來遵從内心的他，從來沒懷疑過，自己的行為和做法會有什麼不妥。

以前，沒遇到童澤之前，他會迷茫頹敗。但現在，他走上正道了，隻要當下做的事情，是他樂意做的，不違法，不違背道德，他就會去做。

一件事，并不會嚴重到會有不好的後果，隻要這件事的未來是不清晰不明确的，是有趣的，他就會去嘗試。更何況，隻是接觸一個人了。

他就是要闖入李銘的生活，李銘這個人本身，就帶着太多秘密，就是個值得接近的人，李銘的一切，他都要了解到。

可是，這人的刀槍不入，這人的冷漠疏離，這人的不解風情，已經不止一次地刺到他了，而且每次，都好像比上一次要更痛一點。

也直到此刻，林航才意識到，原來接觸一個人，要進入另一個人的生活，也是如此有難度的事情，甚至他自己也會受傷。

那，後悔嗎？不後悔，這有什麼可後悔的。

會放棄嗎？呵……都到這時候了，他還要幫着他哥把李銘從未知的黑暗裡拉出來，放棄個屁啊！

越挫越勇，才是他這個年紀的人該做到的。

想通了這些，林航擡頭看了一眼側身朝裡躺着的李銘，沉下心安靜地把桌子上的垃圾袋系住，放在了宿舍門口。

他本想直接出去扔到樓道盡頭的垃圾桶裡，但從李銘宿舍到那邊有一段不短的距離，他一旦出去，李銘立馬下床把門從裡鎖上，也不是沒有可能。

索性，他還是等九點半離開的時候再扔吧。

林航看了眼時間，現在差幾分鐘八點，他還有一個半小時可以用來完成任務。

再次回到床鋪底下，奈何他一米八六的身高，也根本看不到李銘的臉。

耐心等待了一會兒之後，林航輕輕擺好椅子的位置，站了上去。

這一下子，就給自己增加了四十幾厘米的高度，床上的一切一覽無餘。林航趴扶在欄杆上，一眼捕捉到了正躺在枕頭邊的手機。他又朝李銘的上半身觀察着，露在被子外邊的兩隻胳膊，一隻搭在身上，另一隻随意放在手機旁邊，林航猜測，李銘應該是閉着眼睛的，至于睡沒睡着，這就看不出來了。

林航回想了一下他今天下午睡着的狀态，大概真是由于半夜失眠比較嚴重，才會睡得那麼沉的。

他十分希望李銘現在已經進入到了深度睡眠中。

現在距離他躺下才過了不到十分鐘，林航決定再等十幾分鐘，就行動。

十幾分鐘過去，林航見李銘仍舊維持不變的睡姿，沒有再站到椅子上去，便直接開始了翻找。

他先是翻遍了書架上所有書本，又翻找了底下的每一個抽屜，都沒有任何發現。他打開衣櫃，翻了翻上邊的衣服，依然無果，隻能把希望寄托于衣櫃最下邊的兩個小抽屜。

日記本信件什麼的都沒有，就連照片也沒有。就在林航合上抽屜即将關上櫃門的那一刻，他眼尖地注意到了櫃子最裡邊似乎立着個什麼東西，由于被一摞衣服擋着，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他伸手把那個東西拿了出來，是個土黃色的牛皮信封，厚度不薄也不厚，從裡到外都透着一股神秘感。

林航的腿由于蹲的時間長了有些發麻，他慢慢站起身，再次确定了一下李銘睡覺的姿勢和狀态。

才發現他不知何時竟然翻身了，現在不光平躺着，臉還是微微朝外的。

林航深吸一口氣，動作極輕地把牛皮紙袋拿到桌子上，打開了。

裡面東西挺雜挺亂的，有一份已經泛黃的十年前的報紙，報紙正面最大的頭條是一則交通事故新聞，林航簡單浏覽了一下，沒太在意，還以為是為了包裹其他紙張材料一起放進去的。

他又翻了翻，翻出了兩張老舊照片。照片上沒有拍攝日期，一張是一對年輕夫妻，大概三十多歲光景，另一張是這對年輕夫妻和一個小男孩，小男孩長相秀氣，大概七八歲的樣子，正站在那對夫妻中間笑得燦爛。

即使時間過去很久，林航也能分辨出來，小男孩就是李銘，而那對夫妻，從眉眼上判斷，極有可能是他父母。

林航沒再看照片，抓緊時間翻看其他資料，他的心跳越發加快，他深感，自己快要剝開李銘的身世和過去，那些……李銘從來都閉口不提的，慘痛的過去。

一張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一份法院判決書，以及一些其他材料，無需看别的，就光這兩樣，就足以摸清大半了。

林航簡單浏覽了一下，眉頭緊皺，心間更是越來越震驚。

判決書篇幅很長，大緻内容是交通事故遇難者雙雙身亡，肇事者的賠償如何如何等事宜。林航再次拿過被自己丢在一邊的報紙，又快速看了一遍，新聞中的兩名死者系夫妻，死亡時男三十四歲，女三十三歲，而死者的名字正是判決書上的死者。

李銘為什麼會有判決書，再結合上那張笑得一臉幸福的照片，一切就都不言而喻了。

林航的視線對上小李銘的笑顔，指尖由于用力漸漸泛白，仿佛能切身感受到李銘的悲涼一般，他的心髒一抽一抽的發緊。

他擡頭朝上看了一眼，李銘依舊很安靜地睡着。

這樣乖順的李銘，帶給他一種假象，好像一睜眼，就能回到照片中被幸福包圍的自信洋溢的李銘。

可林航知道，那不過是自己的幻想。

現在的李銘，眼裡早已沒有了光。

林航幾乎不敢想象，父母雙亡對于七八歲的李銘來說，是怎樣的打擊，成為孤兒又是怎樣的感覺，他都不知道，也無法感同身受。

在他幼稚又叛逆地對抗自己父母的時候，又怎能想到，有一個隻比自己大一歲的男生，早就失去了父母，他又能和誰去叛逆呢。

恐怕，在李銘的世界裡，根本就沒有過叛逆吧。

現在，一部分真相展現在他面前，而這，僅僅隻是一部分，李銘這些年跟着誰過，又遇到了什麼，為什麼現在會被好幾種心理問題裹纏，都推動着他進一步的探知。

林航稍稍平複了一下心情，掏出手機點開拍照，對着報紙頭條，還有李銘和他父母的那張合照，以及事故認定書和六頁判決書，都拍了照。

他把所有材料放回到牛皮紙袋裡，本想憑借記憶按照原來的順序放，可還是遇到了問題，兩份文件和其他好幾張材料，他記不清順序了，最後隻得随便放了進去。

他知道自己偷看的事遲早會被李銘發現，但沒關系，隻要不是現在被發現就行。

把東西放進衣櫃裡原來的位置之後，林航擡頭，這個時候的李銘又換了個姿勢，是完全側身朝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