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童澤看着李銘在明暗交錯光線下的側臉。
李銘同他對視:“你看出……我是僞裝的了吧?”
童澤頓了頓,“嗯”了聲,“那會兒我就覺得,你的笑,有些時候是勉強的,表現給别人的開心,不像發自内心的,不過,我感覺,你還是享受其中的,至少,能體會到快樂,哪怕隻是一時的。”
李銘輕歎一聲,“果然啊。”
他是在和林航吃飯的時候才意識到的,童澤太了解他了,他在說出他家庭狀況的那一刻,眼裡的掙紮很明顯,童澤在為他考慮,在顧及他那點兒可憐的高傲和自尊。
而自己整個人到底是個什麼形象,無論好的、壞的、真實的、虛假的,在童澤面前,全部無所遁形。
童澤是那樣一個細心又善于觀察的人,怎麼可能看不透他,恐怕自己曾經流露出的失落和疲憊也都被童澤看在眼裡了吧,而他自己,還天真地以為,童澤和别人一樣,隻看到他“外放開朗”的一面。
李銘又望向窗外,淡聲道:“我以為,你會對那樣虛僞的我嗤之以鼻,因為你一旦知道我的家庭,進而就會好奇為什麼一個失去雙親又寄人籬下的人,會表現得那麼健談開朗,甚至偶爾能和同學打成一片,人緣也還不錯。要知道,那個時候的你,是内向孤僻的,卻是絕對真實的,咱倆明明是性格極相近的人,由于我的僞裝,表現給别人的,卻是不一樣的。”
童澤安靜地傾聽着,有點不明白李銘為何提起這個,但又能聽出他話裡隐含的自嘲,也大緻能猜出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大概是車裡的氣氛導緻,今晚的李銘表達欲有些強,他繼續着:“尤其咱倆的事被發現之後,第二天上午那幾個課間,咱倆相距幾米坐在各自座位上,你因為性格原因和不願被碰承受了更多的白眼和指摘,反觀我自己,因為人緣好,反而引來不少理解和擁護,他們說:我們銘哥怎麼就被童澤那個同性戀盯上了,而我,卻像縮頭烏龜一樣沉默,沒有勇氣站出來維護你,沒為你說一句話,可明明是我先找的你。”
“我偷偷看了你一眼,我能從你眼裡讀出難以理解的複雜和委屈,憑什麼,同樣一件事,真正的你,和虛假的我,咱們兩個人得到的對待卻天差地别,那個年紀的孩子,無論什麼,好像都更願意偏袒開朗外向的人,孤立那個本就内向腼腆的人。而我的沉默不語,對你的傷害更甚,一點不亞于他們中傷你的話,更不亞于之後辦公室裡推責背棄你的話。”
李銘的話不禁把童澤拉回那個家長來之前的上午,的确,他自己當時孤零零地坐在那兒,班裡大部分異樣的眼光都看向他,而李銘桌邊,圍着好幾個平時跟他關系不錯的男生,當時,童澤覺得很失落,難以理解,為什麼李銘連一句話都沒幫他說,任由他們譏諷他。
現在一回想,那個時候的李銘,就是太害怕了,前方面對的,是荊棘和未知,後方等他的,是破碎的家庭,是充滿苦水的冰冷深淵,唯有那一刻同學們的擁護,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最後的溫暖和善意,哪怕隻是一個上午。
他不希望,這些同學,也反過來對他指指點點,不然,他就真到了孤立無援的地步了。
而童澤自己,回到家,至少還有親媽童沁媛,即便她情緒善變也會罵他,可那是能讓他躲避暴風驟雨的真正的港灣。
李銘的聲音始終淡淡的,說到這裡,他眼角有些微泛紅,“所以我才會極力隐瞞身世,我很怕你,看不起我,看不起那個善于僞裝,又利用僞裝,享受擁護的虛僞的我。如果再來一次,我甯可不去營造那個不存在的假象,我要做回自己,那樣,承受白眼蜚語的,就不僅僅是你一個人了。”
所以我轉學之後再不願僞裝,所以之後無論遭受什麼,我都覺得,那是我的報應,是我該得的。
這句話,他沒說出口,他不願童澤知道那段過去,不想童澤擔心。
童澤聽完,心疼又心酸,他深切體會到了李銘的自責和懊悔,右手握了握李銘微涼的手,“傻不傻,不讓我知道身世,我就理解不了當時的你啊,你把自己糾結成了一個矛盾體。你的僞裝,是你唯一的保護傘,是你的面具。融入班集體,你從和别人的相處中獲得歸屬感,甚至偶爾會和同學打鬧,用短暫的快樂麻痹自己,一時忘卻煩惱。如果能讓自己開心,哪怕一瞬間,僞裝不也挺好的?”
李銘知道童澤不在意了,聽出他話裡的調侃,自我開玩笑道:“回憶起來,其實裝得挺辛苦的,我一度懷疑自己,快要精神分裂了。”
到站了,童澤拍拍李銘肩膀,兩人下車并排走在回校的路上,童澤說:“以後,做回真正的自己吧。”
“嗯。”李銘點頭,叫住童澤,目光真摯,說出遲到三年的道歉:“我想最後再對你說一次,童澤,對不起。”
傍晚六點半的校門外,車輛行人川流不息,唯獨二人靜靜立在那裡,童澤站在李銘對面,微微一笑,給出他等待已久的原諒:“沒關系,李銘。”
童澤将比自己還瘦的李銘擁進懷裡,輕拍他後背,“别再說什麼後悔來這裡,不配之類的話,你轉來,是你做出的,最正确的選擇。”
李銘點頭,悶悶地“嗯”了一聲,童澤聽不出他是否真正聽進去了,他知道,李銘還有更難讓他走出來的陰影。希望,那些藥物,可以起到效果。
這次敞開心扉的談話,将那段酸楚的回憶完全塵封,自此,他們之間,再無隔閡。
夜色漸濃,月光皎皎,一陣冷風襲來,兩人裹緊衣服,朝教學樓快步走去。
剛進班沒過幾分鐘,下課鈴響起,謝逸提出一起去吃晚飯,李銘頭一次沒拒絕他們的好意,跟着一起去了,隻不過由于中午又吐了,晚上他吃的,還是青菜和粥。
食堂裡,童澤謝逸并排坐,李銘坐童澤對面。
三人之間難得和諧,但聊天的始終是童澤和謝逸,李銘隻偶爾回應一句,很是沉默,童澤明顯能看出他的不自在。
也是,讓李銘那種性格的人,跟着一對情侶來吃飯,還是“前男友”和“前男友”的現男友,着實有些不地道了。
次日中午自習課前的課間,童澤微信把林航叫出來,和謝逸三人在樓梯拐角處碰面。
“哥,怎麼了?”林航問。
“找你商量點事。”童澤說。
“關于銘哥的?”林航想都沒想就問。
童澤歪着腦袋,問出心中小小的疑惑:“你怎麼一猜就是李銘的?我想先問問你,你最近怎麼對李銘的事兒這麼上心了?”
“額……”林航被他哥突然這麼一問,有點沒反應過來,他看了一眼好像什麼都能看透的謝逸,摸了摸鼻子,“就是,覺得他挺孤單的麼,也是哥你比較在意的人,之前我還打了人家,也算是我欠他的。你也知道我,平時上課太無聊,班裡的那幾個哥們兒整天就遊戲打球美女什麼的,聊得太沒意思,還是跟你們幾個混在一起比較好玩,這不還有半年多你們就畢業了,我還不趕緊趁機會好好黏一黏?”
童澤盯了他片刻,疑惑算是解開了一點,但就是感覺還有那麼點不對勁,他現在想不桶也不想想了,又問道:“那哥拜托你件事,是跟李銘有關的,你樂意做麼?”
林航一聽跟李銘有關,自然樂意,他點頭道:“可以啊,你說。”
“李銘跟我倆一起去食堂吃飯,他會很不自在。我偶爾會拉上他去食堂,但是大多數時候,需要你幫忙,由你帶他去食堂吃飯,監督他。我了解你,你的方法多着呢。”童澤說,“也不需要太久,時間長了他就習慣好好吃飯了,就知道自己去吃了。”
對于林航來說,這種帶李銘去吃飯的差事,簡直再簡單不過,他又回憶起昨天中午李銘腮幫子鼓鼓的樣子,立馬答應:“成啊,我正好還不想跟我們班那幾個同學吃飯呢,一去一大夥人,成群結隊的,挺沒意思的。”
“行。”童澤繼續道:“還有件事,我打算給李銘轉一筆錢,就當借給他的,但如果先告訴他再借,他肯定不同意。他之所以節省,就是因為手裡的錢少,才幾千塊,我就想讓他現在手裡錢多一點,這樣他在吃飯上就不用那麼節省了。”
“借錢給銘哥,可以啊。”林航一想到可以幫到李銘,自己也蠢蠢欲動起來,他看着童澤,眼裡閃着光,“哥,你打算借他多少?”
“借少了不夠花,借多了他又不容易接受。”童澤說,“折中一下,借他六千塊錢吧。這些加上他手裡的,差不多有一萬多,用到高考結束後,應該沒啥大問題,不夠的話到時候我再借他。”
“六千,嗯,行。”林航雙手插兜,不停地微微點頭,腦子裡想着自己也借給李銘點兒,至于借多少,就跟他哥一樣多,這樣他倆一共借李銘一萬二,絕對夠花了。
林航自己在那兒琢磨着,越想越覺得這是個好主意,隻要能幫上李銘,他就莫名興奮。
童澤正想問他想什麼呢,謝逸突然攬住了他的肩膀,“小童澤,真不用我借他錢嗎?”
“逸哥,不用了。”童澤笑了笑,“借錢的事,我來就行,況且借他太多,他也不願意接受。”
“行吧。”謝逸嘴角上揚,點了點頭。放開童澤後,他又瞅了眼林航,一眼就看出這小子在盤算什麼了。
他心想,愛情的力量果然是很大的,這小子喜歡上了一個人,掩都掩飾不住。
他輕咳一聲,林航正翹得老高的嘴角終于回到原位,“哥,那你打算怎麼借給他?”
童澤說:“簡單,一會兒你拉他去食堂,我給他轉錢之後,給你發微信告訴你,然後就看你個人發揮了,趁他看手機的時候從他手裡把手機搶過去,把錢收了就行,還有昨天那一百塊零食錢,我估計超時退給我了,我再轉他一次,兩筆你都收了。”
“好嘞,包我身上。”林航滿臉的自信,“還有别的需要我做得沒?”
“那個……他身上的傷,你查了嗎?”童澤問。
“我這兩天忙着月考,還沒查呢。”林航頓了頓,“哥,你知道他轉來之前在哪個城市哪所學校麼?”
“……這個,我還真不知道。”童澤微微蹙眉,“他就像突然從天而降似的,老班也沒說過他之前在哪裡上學。”
“他們轉學過來,肯定有學籍檔案。”林航說,“去問問你們班主任?”
“沒有合理的理由,老師不會告訴我們的。”童澤說,“那去辦公室偷偷找?”
“夠嗆。”謝逸說,“班主任辦公室,老師一般都會把檔案鎖在櫃子裡。現在辦公室都有攝像頭,咱們去了必然會被發現,就算你晚上去,那鎖着門,咱們進不去。這個可行性不大,萬一被巡樓的主任發現,又是大事一樁,還可能被記過處分,高三了,謹慎點吧。”
“逸哥說的有道理。”林航看着童澤,“别去辦公室找了,我再想想别的辦法。”
“别的,有什麼辦法呢?”童澤問他。
“我試試看周末吧,再去他宿舍,找找有什麼線索沒有,比如之前學校的資料、校服、校徽什麼的。這些都找不到,我就還查他手機,他來正弘市應該是坐火車長途汽車什麼的,可能有購票信息,就能知道他之前所在的城市,相應的高中就好查了,大不了我一所一所的查,一般情況下,網上都是有相關貼子的。”
“行。”童澤點頭,“等你消息。”
中午的自習課一結束,林航第一個跑出教室來到高三九班門口,他朝裡看了一眼,童澤和謝逸正往出走,三個人交流了一下眼神,童澤二人先去了食堂。
林航的目光定格在李銘的背影上,他右肩微微聳動,正寫着什麼。教室裡還有七八個人,林航沒打算直接進去,轉身到後門對面的窗台跟前,倚在那兒等着。
五分鐘過去了,陸續又出來五六個人,李銘依然沒有出來。
林航走近後門,卻見李銘正趴在那兒睡覺。
這什麼人呐,午飯點,不去吃飯,竟然睡覺。不吃飯,下午的課怎麼扛過來?
那些幹巴巴的餅幹被沒收,就徹底絕食了?
明明昨天才看了醫生的,估計又把醫生的話當耳旁風了,太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
看來,沒他林航在旁邊監督,還真不行。
教室裡除了李銘,還有兩個坐在前排的人,都在那兒吃着自己帶的飯。
林航也不再顧及其他,直接走進教室,來到李銘旁邊,搖了搖他肩膀,“銘哥,醒醒。”
剛趴下沒幾分鐘的李銘,根本沒睡着,他隻是不知道自己能吃什麼,想吃什麼,又沒别的事可做,索性就趴一會兒得了。
吃了那麼長時間速食餅幹,他已經習慣了,突然一摸桌鬥裡,什麼都沒了,他有些慌。早晨沒吃東西,現在胃裡是有一點點餓的感覺的,可讓他現在自己去食堂,他更不習慣。
他不是不想聽從醫囑,可是輪到自己一個人時,他是半點吃飯的興緻都提不起來的。
教學樓側面的小超市,他也不想去,總之現在,他就是懶得動。
林航的聲音從耳邊傳來,李銘知道林航來找他做什麼,肯定跟吃飯有關。
裝睡吧,班裡還有人,林航不會做出太過出格的事,李銘想用裝睡把他逼走,雖然知道可行性不大。
林航見李銘沒有動,又雙手扣住他肩膀大幅度搖了搖,意料之中的,李銘還是沒動,就像暈過去似的。
他擡頭看向教室裡另兩個人,一個男生正在打遊戲,對這邊一點興趣都沒有,另一個女生剛好朝他們這個方向看過來,林航特意盯了她幾秒鐘,成功把那女生的臉逼了回去。
他拉回視線,俯下身湊近李銘的耳朵,小聲道:“别裝睡,我知道你醒着呢,快點起來,我帶你去吃飯。”
溫熱氣息随着聲音傳進耳朵,癢得李銘半個身子都麻了,他縮了一下脖子,依舊固執得不打算起來。
林航一臉好笑地看着他,再次俯身,右手兩指輕輕捏住李銘薄巧軟嫩的耳垂,揉了兩下:“你再不起來,我撓你腋下癢癢肉了。”
說着,他雙手伸向李銘兩邊腋下,一點反應時間都不給他,不輕不重地撓了幾下。
這一撓,可把李銘給“驚醒”了,他立馬夾緊胳膊,推拒着林航,小聲叫道:“林航,我不餓,你自己去吧!”
“開什麼玩笑,宿舍什麼吃的都沒了,你一上午沒吃東西,能不餓?”林航一點不顧忌地伸手,掌心壓在了李銘腹部,“都扁成這樣了,趕緊走,一會兒沒飯了。”
李銘被他突然覆上來的手吓了一跳,驚道:“你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