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航來他宿舍的次數最多,每次呆的時間也最長。
李銘仔細回憶着林航每次來找他的情景,記憶定格在了那天輸完液回來的晚上,他在上鋪睡覺,林航一直在宿舍陪着他,直到他醒來才走。
那一晚,他大概睡了有一個半小時,林航有絕對足夠的時間翻找東西。
李銘又翻看了一眼袋子裡,這些是他父母車禍去世的相關材料,如果林航真的看了,那他知道真相後必然會告訴童澤。
突然想起昨天童澤說的那番話,他在開口前遲疑不定的樣子,細想一下就感覺有些不對勁,隻是李銘當時沉浸在震驚悲痛中沒察覺出來。
他們初中班主任是個十分嚴厲的女老師,當時那件事對她打擊也不小,向來引以為傲的兩個尖子生是同性戀還搞到一起,她臉上相當挂不住,看他倆的眼神那叫個恨鐵不成鋼。童澤那麼臉皮薄的人,怎麼會為了了解他的身世專門打電話問一次班主任老師,他完全有其他更好的辦法,比如讓林航來偷偷查看。
其實這倒也沒什麼,童澤那麼做,出發點是好的,不然等自己主動告訴他們,那要等到猴年馬月,他自己心裡的死結解不開,甚至悲觀地就想那麼一直擰巴下去,若不是童澤說出來,他倆也不會這麼快和好,他更是從那件事的愧疚懊悔裡走不出來。
無論怎麼想,他們都是出于善意的關心,自己沒必要在這件事上糾結。
可是,光是看了資料就能确定他很缺錢?林航那麼聰明的人,在得知他失去雙親的情況下,肯定還會好奇他之後這麼多年的情況,被誰收養了,怎麼過來的,過得好不好,等等這些問題。
李銘合上文件袋,放進了衣櫃裡。宿舍有人回來了,他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沒有回頭去看。
那天肯定還有其他情節,讓他忽略了,他必須想起來。
對了,他被手機振醒的時候,林航剛好在夠他的手機,還是站在椅子上夠的。真的是在夠嗎?林航有沒有趁他睡着的時候,翻看過他的手機呢?
李銘睡覺其實挺輕的,手機剛一振動,他就會感覺到,而當時,他伸手一摸摸到了林航的手。短短一兩秒鐘,林航在察覺到那并不強烈的振動聲之後,怎麼可能反應那麼快地拉過椅子站上去,還剛好夠到了他手機。一般人光是找到手機還得幾秒鐘呢,畢竟他手機在枕頭邊放着,還被枕頭擋着,沒那麼容易被快速發現。
林航當時的樣子,更大的可能,是已經站在椅子上了,聽到振動的時候着急怕他被驚醒趕緊去夠手機,結果被及時醒來的他抓住了手。
那晚在他睡着的一個半小時裡,林航僅僅翻看文件袋裡的資料用不了多長時間。他那天必定是提前打算好了的,自然會計劃好時間,先找東西,再查看手機,再加上林航和童澤這麼确定他現在的收養人沒有每個月持續給他生活費,那林航八成是看到了他手機裡的相關信息。
如果自己推測的沒錯的話,在他醒來之前,林航已經看完了,他剛把手機放回枕頭旁邊,恰巧來了個騷擾電話,他想把電話挂掉,才去夠的。
這麼一想,似乎才更合理一些。
至于他的手機鎖屏密碼,除了九點手勢密碼,還有六位數字密碼,是童澤的生日。
林航一問童澤,多試幾次,也很容易就能試出來。
李銘不禁又想到昨天中午,童澤控制着他,謝逸找完東西并把一百塊轉過來之後,拿起他的手機準備收錢,還說了一句“數字密碼啊”。
他當然是不想讓謝逸解鎖的,可是童澤當時的緊張程度沒比自己小多少,他像是也很害怕謝逸解鎖,立馬出聲阻止,反應速度不亞于他李銘。這一點,是不是也說明童澤知道手機密碼是他的生日呢?
這所有小小的細節,都已經很明顯了,他們很有可能看到了他的微信聊天内容,才會那麼肯定他缺錢的,還缺不少的。
全部推測出來,李銘一下子坐在了椅子裡,他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渾身乏力。
心情一時平複不下去,他從抽屜裡拿出醫生開的藥,摳出兩顆,就着水喝了。
為了探知他的過去,他們也真是夠費心的,可在得知這些之後,他們又是以一個什麼狀态和心情去談論他的呢,李銘幾乎可以想象出來。
他們的義憤填膺,他們的憤憤不平,他們的同情憐惜……
還有那二十萬,明晃晃地一行字寫在最後,童澤看到,會是什麼心情,那麼重感情又敏感細膩的一個人,是心疼的吧,為剛轉來那會兒的冷漠而後悔難過。
李銘現在的心情,怎麼說呢,生氣隻是一點點,畢竟隐私被窺探了,更多的,是複雜又釋然的,“付出”得到了理解,不公平的交易換來了更值得的現在,感情和未來是不能用金錢衡量的。
他轉來這裡,放棄了那筆他本就沒那麼在乎的身外之物,不完全因為童澤,也有他自己的原因,他想逃離之前的學校。
他突然就理解了童澤昨天的話:你轉來這裡,是你做出的,最正确的選擇。
他寬慰的話裡潛藏的意思,大概正是源自那個不合理的轉學交換條件吧。
這麼一想,他們的窺探都是出于善意,李銘更不想做個不識好歹的人,那太沒意思。
可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心裡還有些不舒服。
腦子亂,說不上來的那股勁兒擰在那裡。
到底源自哪裡呢?是什麼導緻他心裡亂糟糟的?
一個聲音在腦海裡對他說:是林航,隻他一個人。
并非因為林航偷看了他的東西,而是别的什麼……
心裡悶悶的,好似有兩團氣,在那裡大力沖撞。
李銘閉了閉眼,将掌心按在胸口。
秦向城從一回來,就見李銘沉默地坐在那裡,像是在思考着什麼。另兩個舍友都已經洗漱完爬上床了,李銘還是沒有動。
他沒忍住,過去拍了兩下李銘肩膀,“喂,李銘,快熄燈了,你還不去洗漱?”
“啊?哦……”李銘回過神來,扭頭朝秦向城看了一眼,“我知道了,謝謝。”
“你……想什麼呢?”秦向城有些好奇,随口問道。
“沒什麼。”李銘說罷起身去了衛生間。
秦向城看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
“你還真夠有意思的,他那個人那麼怪,平時就什麼都不跟咱們交流,你覺得你問他問題,他會回答你?”李銘對床嗤笑一聲,表情不屑。
秦向城瞅了舍友一眼,沒說什麼。他當然知道自己問了也是白問,但他就是想問一句,有的時候,多嘴問出來的一句話,是帶着關心的,他不知道李銘能不能感受出來,但他想做,就做了,沒考慮結果。
熄燈後,李銘躺在床上,睜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今晚注定又是一個不眠夜。
對了,改善睡眠的藥還沒吃,李銘坐起身,呆了幾秒鐘又躺了回去。算了,不想下去了。
次日早晨,李銘起得很早,還沒開燈他就起來了,走出宿舍樓的時候,校園裡空蕩蕩的。
他有時候挺佩服自己的身體的,睡得那麼少,居然還能做到每天上課不犯困,也是夠神奇的。
今天早晨吃什麼呢,肯定不能不吃,真的會餓壞的,就像童澤說的,會影響大腦思考。快期末了,還是不能影響學習的。
所以,去食堂吧。
無論他的生活變成什麼樣,在學習上,他都從沒懈怠過。這些年,他很少能抓住什麼東西,也隻有成績,是他能緊緊抓在手裡的,每當考試成績一出來,心裡都會安心很多。
但今天真正早出門的原因,其實是因為林航。李銘知道童澤不打算親自管他吃飯了,他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林航,林航昨天也說了,以後要一直帶他去食堂吃飯,那今天早晨、中午、晚上,林航也會像昨天一樣,早早就來找他吧。
既然如此,他還真不如自己去食堂吃飯,沒什麼習慣不了的。
這樣,林航就不需要過來監督他陪他吃飯了。
自昨晚發現林航偷看他的資料和手機之後,李銘無法形容自己複雜的心情,有感動、有無奈、有氣憤、也有懊惱,但潛在的,也更讓他心情亂做一團的,是一種讓他無論如何也忽視不掉的害怕心理,并非對林航這個人,而是跟他有關的别的什麼,導緻他現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林航。
所以他想躲着林航,至于那兩筆錢,他也沒想好,到底該退還給他們,還是接受,如果真的接受,他會按年給他們倆利息。
來到食堂,李銘買了個小素包子,一碗燕麥粥,一碟小青菜。
一個人坐下來吃着食堂早餐的感覺,其實挺好,價格也不貴。
李銘吃完飯,并沒有直接去教室,他看時間還早,就打算上食堂二樓找個安靜的角落背會兒英語。他上到二樓才知道,原來二樓沒早餐,但有一個窗口是賣奶茶的,那小片區域特意裝修成了咖啡店的風格,早晨不營業,卻是開着燈的,有五六個同學正零散坐在那裡看書,李銘走了過去。
坐下之後,他突然覺得這裡很不錯,以後早晨不知道去哪兒,就可以來這裡。
他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避免碰上林航,他知道林航為了帶他吃飯必然會去九班門口找他。
而食堂面積大,二樓還沒早餐,林航就算來食堂找他,也不一定能找得到。
為了不在樓道裡起沖突,李銘決定躲一躲,等快上早自習他再走。
林航平時基本上都是宿舍裡最晚起床的,但今天不一樣,他早早就起來了,為的就是去李銘宿舍找他,帶他去吃早飯。
他以為自己起得夠早了,可到了李銘宿舍,還是被告知他已經走了。
林航不知道李銘吃沒吃飯,隻好發微信問他,可發出去之後他就知道根本沒用,李銘的手機大多數時候是靜音的,偶爾才會設置成振動。
況且,就算李銘看見信息,也未必會回複他,更别提沒看見信息了。
要不,他現在直接買上早飯送到九班?可萬一李銘已經吃過了呢,那不就浪費了?
林航看了眼時間,離上早自習還有二十分鐘,他還是先去高三九班問問李銘吧。
來到九班門口,教室裡的人還不算多,林航往裡瞅了一眼,李銘沒在。
那他在哪兒?在食堂?
林航轉身朝來時的方向跑去,可剛沒跑出多遠,他就慢了下來。
李銘現在沒有餅幹可吃了,早早離開宿舍,人又不在教室,這麼冷的早晨,他能呆的地方,也隻有食堂了,既然去了食堂,肯定是正在吃或者吃完早餐了啊!
那不正是他和童澤期望看到的嗎?那他還擔心什麼?
去食堂印證一下,李銘到底有沒有真的在吃?
操,沒這麼誇張吧?
一個男生的一頓早飯,他林航怎麼就把自己弄得這麼神經質?居然還能擔心到這種程度。
可是轉念一想,他自己也還沒吃早飯呢,無論怎麼着,距離早自習還有十五分鐘呢,也足夠他給自己買一份早餐了。
這麼想着,林航再次加快腳步朝食堂跑去,他下意識忽略掉的是,他其實是給自己去食堂找了個借口。他平時的早餐,一個星期能有兩天是在食堂買的就不錯,大多數時候是在小超市、學校大門對面或者後門門口買的。
一路小跑來到食堂,林航第一想到的就是李銘,連自己要買早飯的事兒都忘了,直接在一樓轉悠了一圈,并沒有找到李銘。
正當他要上二樓的時候,被他們班一個男生叫住了,“诶,林航,你上二樓幹什麼?二樓沒早餐。”
“沒早餐?”林航也是現在才知道。
“是啊!”男生很熱心,“你不知道嗎?就一樓做早餐。”
林航“哦”了一聲,打消了上樓的念頭,朝一個攤煎餅的窗口走去。既然樓上沒早餐,李銘應該不會上去的吧?那剛才他不在教室,會不會是因為上廁所了?也不是沒有可能。
今天買煎餅的人不少,林航排在了最後,從阿姨手裡接過煎餅時,他看了眼手機,還有幾分鐘就要上自習,他想着要不要現在再回去找一趟李銘,可轉念一想,為了個早餐,跑兩趟九班,也太魔怔了,時間也不夠。
算了,中午再找他吃飯吧,到時候問問他早晨吃了什麼。
樓上,李銘見最後一個同學起身走了,拿起書也朝樓梯間走去,正當他下到樓層中間拐彎的時候,眼睛瞥到了斜對着樓梯的煎餅窗口,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刷飯卡。
那不是别人,正是他打算躲避的林航。
李銘朝旁邊站了站,打算等林航出了食堂之後再下樓。他見林航刷完卡之後,又環視了一圈,應該是在找他,心裡不由有些不是滋味。
林航走路很快,李銘倒并不擔心自己的速度會超過他,一路上基本保持着三四十米的間距。
進到教學樓之後,李銘快步上了樓梯,再也看不到林航的背影了,他松了口氣。
被人盯着吃三餐的感覺,其實仔細想想,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童澤和林航對他的關心,他是能深切體會到的。
李銘雖然拒絕,雖然會覺得不自在,但這其中的暖,他無法忽略。
他到底何德何能,要受到他們如此密切的關注呢。
打鈴前半分鐘,李銘進了教室,童澤扭頭看了他一眼,想起剛才林航發給他的微信:哥,李銘在教室嗎?我去他宿舍找他,他已經走了,我又去九班,結果他不在,我去了食堂,他也不在,現在我剛從食堂出來,快上自習了,他在教室嗎?
他剛才給林航回了個:不在。
這會兒,他又給林航回複:他回來了,剛進教室。
而這個時候,林航已經坐下吃了半個煎餅了。
他看着童澤給他回的微信,頓時,剩下的半個煎餅,就怎麼也吃不下去了。
從他去九班找李銘到去食堂再到回到自己教室,用的時間大概有十七八分鐘,這不算短的時間裡,李銘能去哪兒,去廁所?不太可能吧?
那天他拉肚子也沒用這麼久啊。
怎麼比他回教室還要晚?
林航把煎餅袋子系上,扔進桌鬥裡,有些煩躁地打開了語文課本。
可看了幾眼課文,根本看不進去。
自己這到底是怎麼了,是不是對李銘過于關注了?
甭管他去哪兒,不都是在這所學校麼,還能去哪兒,又丢不了,他在這郁悶個什麼勁兒。
整個一節早自習,林航都有些心不在焉,上了數學課之後,才好了一些。
童澤本想發微信問一下李銘有沒有吃早餐,但猶豫過後還是沒有問,關心這個東西,也要有個限度,不能讓李銘有被監視的感覺,那樣反而會适得其反。
中午下了最後一節自習課,李銘很快收拾好東西,出了教室。童澤自從把監督李銘吃飯的任務交給林航之後,就再次恢複到了之前的狀态,自習課下課後過了十五分鐘高峰期再去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