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則玉眉頭擰動,渾身上下哪哪都疼,掙紮着從夢魇中清醒過來,身子不穩撐在地上,汗水砸在木地闆上。
此處,是他經常罰跪的靜堂。
昏暗的房間,分不清日夜,他在這裡跪了幾日也不甚清楚,半身之下已經感受不到了,他低垂着頭,回憶起剛才腦海中的景象。
過了許久,那場景還像剛才發生過似的一直浮現在他眼前。
那時他剛到此處,謝隽然來過,衛則玉本意是求他通融好去望月崖找人,但平日裡很好說話的師兄卻強硬地将他按在原地,說什麼都不放他去。
當時謝隽然是怎麼說的來着……啊,他說,世間靈氣有稀有濃,總歸都是有,而望月崖則是臨滄界裡毫無靈氣的地方,非但如此,他還會吞噬周邊的氣。
無論靈氣魔氣,通通就是吃。
玉虛門作為第一大派,一座萬界山鎮在那之前,還有老祖設置的陣法卡在禁地之中好讓臨滄衆修士無法靠近,卻偏偏讓他們倆給趕上了。
那望月崖中吞吃的太雜,以至于裡頭化出一些難說的精怪。幾十年前玉虛一長老為追一潛伏在門中的魔修,打鬥時無意掉下,還是掌門聯合數位長老一齊下去才将人帶回。
可那也是事發之後迅速解救,就柳在溪那樣的,修為不高,又在崖下亂竄,再丢一個同樣境界的衛則玉下去,不就如同送死一般。
說的好聽點,也可以是殉情。
謝隽然在門口好言相勸陰陽怪氣了一通,定睛一看,衛則玉早就垂着頭昏死過去。
為了他好,謝隽然就按照中石所說,将衛則玉封在靜堂。
衛則玉此刻回想謝隽然的話,就好像柳在溪掉進去,便是連一生也沒有,十成十的折在裡面。
他一直低着頭,根本挺不起背,撐着地闆的手想抓住些什麼,也是徒勞,隻能緩緩攥緊,指節攥到發白,才終于喘出一口氣。
胸口那股憋悶還在,那日的劍陣此刻仿佛懸在他頭頂,正一把一把釘在他脊梁。
他隻能俯身,再俯身,最後蜷在地上,方覺得呼吸順暢一點。
怎麼會這麼難受……
衛則玉緊皺着眉,順利呼吸時便就想吐出些什麼,可依舊像剛才空蕩蕩的手心一般,沒有目标……
眼前突然發白,又無端橫出一條黑線,是那日的望月崖。
風雪打在他身上,臉側是冰涼的雪地,他有些怔愣,緩緩直起身擡頭望去,那黑線邊緣立着一道高挑身影。
玉衫墨發随山風飄蕩,她轉過臉,笑意吟吟看向他:“怎麼回了自己家地盤,還沒有在我身邊過的舒坦?”
他們二人離得很遠很遠,衛則玉卻看得極為清晰,意識同樣,他笑了下,回道:“你要回來嗎?”
柳在溪背着手,俏皮地蹦哒兩下像是要從黑線邊處離開,向他之處走來:“當然了,你答應給我帶些好吃的我都沒有嘗到呢。”
衛則玉看着她,想着再答複些什麼,然而下一瞬,崖頂忽地降下無邊劍陣,他便眼着柳在溪被萬箭穿身,視線瞬間被血光覆蓋。
他心髒一抽,阖眼睜開再看,那白皚山崖邊掉下去了一道渺小人影。
衛則玉恍惚了下,回神便要沖去将人救下,可是他埋在雪地裡的膝蓋太久,久到根本站不起來,狼狽向前膝行兩步,就跌在地上,眼睜睜看着那道身影被怪物啃噬。
那張臉上或怒或笑,最後定格在平淡閉眼的模樣,臉上還有些他之前沒有擦幹的血痕。
柳在溪?
他伸出手,這次終于抓住了什麼,掌心冰冷,是一團香灰。
什麼柳在溪,什麼望月崖,通通都不在了,黑漆漆的靜室隻有他一個人。
這場景突然變得可笑,衛則玉扯了扯嘴角,喉嚨一梗,吐出一口鮮血,癱在地上。
渾身仿若被毛茸茸的棉花包圍,轉瞬後,又是陰冷,衛則玉猛地睜眼翻身而起,居然發現自己置身于一片灰蒙蒙的世界裡。
他揉了揉眼睛,爬起來走了兩步,腳下是大大小小的碎石塊,身邊的灰土入鼻,看着就嗆得人難受,他聳聳鼻子,奇迹般地,卻一點嗆意也沒有。
衛則玉心中似有所感,前進的步子快了些,揮開擋在眼前的土,蒙蒙沙塵中,看見了個躺在石壁邊的淺色身影。
怎麼會這樣……
他心裡疑惑,步伐反倒加快,跑去想将人背在身後,然手臂卻穿過衣袖,撲了個空。
倒是柳在溪被這微妙的動靜驚醒。
那雙茶色的眸子如今更加灰敗,一點光彩也無,她渾身上下都是灰,衣袍染成了褐色,可腕間的紅又鮮豔刺眼,像是新血。
衛則玉不太敢看她的眼睛,她睜眼後,便飛快地挪開視線,将她渾身上下掃了遍,目光就停在手腕上。
之前心裡複雜的念想也都沒有了,急忙想翻開那手腕看,但做不到,一雙手穿過柳在溪搭在腿面上的手,遠看着動作尴尬,倒像是欲行不軌。
衛則玉也意識到這點,悻悻抽回手,擡眼望去,迎上柳在溪淡漠的神情,四目相對,他率先垂下頭。
又不知道做什麼,就繼續盯着那隻沒被拿起來的手。
半晌,柳在溪動了,她原本兩隻手都是攥拳放着,這會翻過來,輕輕攤開,每隻手裡有一顆棱角鋒利的石塊。
掌心傷痕累累,還在涓涓流血。
柳在溪對這個衛則玉是不是真的一直在考究,琢磨到現在看他愣愣對着自己發呆,想來想去這底下的怪物應該沒這麼無聊,估計是之前那秘術的後續作用。
就是這作用真夠神奇,竟能讓衛則玉魂魄離體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
等——若真是這樣,那之前吸取靈力的秘術應該還能再用……她得想辦法活着。
柳在溪攤平掌心,靜靜看着身邊這縷小魂的反應。
沒有靈力,神智不清,她需要用疼痛來喚醒自己,而且魔功以血也能勉強喚出。
她不說,他也該知道。
“對不起……”
嘶,他好像不太知道,這種時候不是應該先心疼她一下的嗎?
柳在溪動了動手指,在衛則玉那裡看來,也就是指尖抽搐了下,他輕輕“握住”那雙血肉模糊的手,聽她道:“好疼……”
抱歉。
置她于此的,全是他宗門中的人。他沒有别的話說。
柳在溪垂下睫毛,無力地眨了眨,她知道衛則玉愧疚,這時候她越慘,自己開口能要來的靈力就越多,甚至對方還心甘情願。
她吞咽一下,看過去,準備好的話剛要說出口,就因為衛則玉傾身而來的動作憋了回去。
對方表情平平淡淡,像是強行整理過了,繃得一絲不苟,隻不過越靠近,柳在溪盯着的那雙眼睛便紅得明顯。
明明他是不存在的,可靠來時,眉心依然有股淺淺的癢意。
“可以進我的識海嗎?”他說。
柳在溪鼻間“嗯”了聲。
“皓川回不去了,沈葉白那日找了你師父,來過玉虛門,他們商量過什麼我不知道,但現下,兩派都在防着你。”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