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柏意這回倒沒說什麼,自己往裡走了。
陳運站在台階下面,把手揣進兜,看着那抹紅色從轉着的大玻璃門進去,走過晶瑩剔透的雕像和小水池……
看不到了。
雨後的城市空曠寥落,人影稀少,霧氣從四處飄過來,如雲如煙。
她從台階上下來,想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候,掏出手機才發現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關了機。
天還是暗的,看不出太陽會在什麼時候升起。
明天大約是個陰天。
西陵這地方一般來說都是溫和的,一年四季待在哪兒都覺得明亮輕快。
除了陰雨天——
洗完的衣裳第二天不容易幹,就算幹了也有股退不去的潮味兒。
調出來的香也怎麼都不對,少一味多一味,莫名其妙就錯了東西。
還有躺在床上,總覺得像是躺在水面上。
那種蒼茫的,沒有一丁點活物的水面,既安靜,又煎熬。
明明身下全是水,可臉卻曬着大太陽,就這麼曬着,幹着、渴着……
等不到頭,上不去岸。
沉沉浮浮,無法呼吸——
回去吧。
回去要洗澡,要洗衣服,要睡覺。
明天要上三個班,要攢夠過幾天去院裡的錢,要看書,要把那個方子弄出來,周末得給房東交房租……
路挺遠的,快點走吧。
走一走就沒那麼難受了。
“唉……”
陳運一驚,迅速轉動脖子——
“你有事?”
那抹紅色對她攤攤手,很無辜地說:
“我沒身份證,叫人趕出來了。”
陳運知道這個,住外頭這種大點兒的地方都要身份證登記的:
“你沒跟人家說你什麼情況?”
遲柏意看着她愣了一下,呆呆地道:
“我……說了。”
說了也不行?
“那換一家吧。”陳運回頭看了看,“走。”
換一家自然也不行。
換哪家基本都不行。
陳運煩了:
“你們這兒怎麼都非要身份證登記啊,就說個身份證号都不行?”
她一急一惱眉毛一壓,氣勢嘩啦蓋過來,又漂亮又兇的,看得遲柏意心裡直打突,連忙試圖為自己說話:
“就是啊……确實麻煩,算了我還是自己想辦法吧。你……”
“那你睡橋洞去吧。”
“我……”
陳運抱着胳膊看她,“去嗎?”
“橋洞又黑又大,全是蚊子。”
遲柏意搖頭:
“不用了。”
“那你睡哪,睡公園?”
“公園……”遲柏意觀察着她的表情,“也很多蚊子吧。”
陳運就拿眼睛把她這麼看着。
看了一會兒,說:
“那你倒想的什麼辦法。”
啧……
這小孩兒絕了。
說話這樣,長這麼大真的不會挨揍嗎?
之前怎麼就沒覺着她這麼噎人呢。
哦算了,之前她那是沒怎麼多說話。
遲柏意摸摸鼻子,又推推眼鏡,認下了她這個鄙夷而惱火的眼神,溫聲軟語地說:
“那我确實沒遇到過這種事兒,處理事情的能力挺差的,你沒見警察局裡人都在笑話我了,我……”
她不說這個還好,她一說這個更不得了了。
陳運磨着牙問她:
“你當時覺得你把我支走了人就不問了是嗎?”
真夠可以的。
就這樣還是個大醫院的大夫呢。
就這樣還想着把别人撇開自己攬事兒呢。
就這樣還看着人模人樣挺……挺……
“那怎麼辦。”遲柏意被她落在後面小聲說,“我看我還是睡橋洞……”
“走。”
“去哪兒?”
……
遲柏意跟在她後面抓着前台大姨給的鑰匙,一路上了那個黑黢黢吱呀呀的樓梯,推開門一看愣住了:
“這哪兒?”
“酒店。”陳運把房間的燈摁亮,左右看了看,拖過來張看不出花色的床頭櫃往門邊一甩:
“你晚上睡前就把這個抵在門上。”
“啊……”
“窗戶用這個扣上。”陳運接着說,順便扯了隻衣架下來,“算了我給你扣吧。”
“床……”陳運看了眼床,“聞着是消毒液跟洗衣粉味兒,沒什麼問題,你要受不了就穿着衣服睡。”
“好的。”
“然後把這杯子挂門把手上。”陳運說完了,看看她。
她已經坐在了那張床上。
棕榈的床墊,聞着有點草香,床單上頭大片大片俗豔的紅黃花,已經洗褪色了。
但很幹淨。
是陳運知道的,最幹淨的一個地方了,當然也很便宜。
可至少不用非要拿個身份證才能登記。
但是現在遲柏意就坐在那上面。
裙子大約濕了,她撥弄了一下裙擺,裹在了腿上,然後再用衣服包起來。
老式燈泡昏黃的光下,她看起來柔軟而安靜。
陳運要走了。
陳運走到門口,回頭,看到她正用手指在掃床單上的褶皺。
大約是感受到了,她擡起臉來笑了笑,說:
“知道了,挺好的,放心。”
放心?
我要放什麼心……
陳運感到莫名其妙。
于是她莫名其妙地把手插進濕哒哒的褲兜,全身輕松地走了。
兩步之後,隔着那扇破舊的窗戶,斑斑點點的粉色窗簾,陳運看見遲柏意抱着膝蓋,輕輕把自己下巴放在了上頭。
有那麼一绺發絲就粘在她的臉頰上,正在往下滴水……
“陳運,等等。”
床上的手機亮起光,她忽然擡頭喊了一聲,“我打到車了,你坐車……”
許是擡頭沒見到人,她聲音又低了下去。
陳運慢慢調轉腳步,摳着門框,把目光挪到一邊:
“要不……”
“你怎麼?要不?”
“要不你跟我走吧。”
遲柏意扶了把眼鏡,笑了: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