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一月下旬。正是早春時節,空氣中仍遊走着絲絲縷縷的涼意,在昨夜剛剛下過雪的清晨更是如此。
庭院中的巨大櫻樹尚沉浸在一夜春雪的餘音裡,向着昏暗天空延展的粗枝形态帶着古老原始的随性,若是閑心靜坐觀看,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隻不過,這個庭院的主人此時并沒有這種閑情雅緻。
“直子小姐,請不要在房間外面待太久,您現在的身體受不住的。”穿着绛色和服的年輕女子對着坐在廣緣邊盯着庭院裡的枯山水發呆的女孩行了一禮,溫聲說道。
“哦。……嗯?啊,我沒事的。還有,說了不用對我這麼行禮,雀子。”女孩聽到旁人的聲音先是心不在焉地點頭,才像是突然反應過來般扭過頭,對着貼地行禮的女子無奈開口。
“唯有這點我不能答應您,直子小姐。您是禅院家的大小姐,對您的不敬是不可饒恕的。”禅院雀子聞言将頭低得更低,額頭貼在冰冷的木地闆上,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
直子早就知道了她會這麼說,畢竟自從她昨天從那場意外中醒來後到現在,這種類似的對話已經進行過十幾次了。
隻是,她果然還是無法習慣。就算她在這個地方出生并長到了五歲,但前世隻是一個孤兒的她在上輩子的記憶複蘇後根本無法适應有人會對她這麼恭敬,以至于到了讓她生理性不适的程度。
“既然如此,我命令你擡起頭,這樣總可以了吧。”就在直子這麼說了以後,禅院雀子才直起身,恢複成标準的跪姿。
“我再在外面坐會兒就回去。不用總是跟着我,我在自己家總不會被綁架了。”直子深感心累,禅院雀子卻隻是安靜地垂下頭,用紋絲不動的身軀表明了自己的堅持。
“……”直子默默無語,幹脆先随她去,繼續扭過頭沉浸在此前的回憶裡。
禅院直子,今年不滿五歲,出生于日本咒術界赫赫有名的禦三家之一的禅院家,同時也是當代家主唯一的嫡女。即使禅院是個再标準不過的重男輕女的封建大家族,身為家主之女,再加上很小就展現出的咒力天賦,哪怕她還未覺醒術式,直子在這個家裡的地位還是相當高的。
——因為就算她一輩子也沒有覺醒術式,等她長大了,以她的資質也一定會是絕佳的母體。讓她與其他家族的青年才俊聯姻,絕對能夠誕下更加優秀的咒術師後代。
曾經的直子便是一邊接受着女德教育一邊在這樣的觀念中成長起來的。在恢複了上一世的記憶後,這些觀念簡直荒謬得可憐。
(說起來還真是不可思議,原來人死後真的會轉世啊。)直子低下頭打量着自己幼嫩的手。曾經的她是不可能會有這麼一雙養尊處優的手的,畢竟她出生時就失去了父母,之後便在貧民窟裡長大。那些艱難的歲月在她身上每一處都留下了痕迹,哪怕這的确是自己以往看慣了的身體,她還是有些恍惚。
幸好她雖然恢複了上輩子的記憶,但不知道為什麼,那些記憶就像是隔着一層蒙着霧的玻璃,她能勉強分辨輪廓,卻無法徹底看清每個細節。不然的話,以她上輩子經曆過的那些事,那二十多年的記憶與情感想必會輕易覆蓋這一世尚且年幼的她的意志。她可不想再體會一次生命最後那幾年時自己的精神狀态了。
隻是想到恢複記憶的原因,直子卻是不禁歎氣。
“您有什麼憂心的事嗎,直子小姐?”禅院雀子輕聲問道。
“這次我在加茂家被綁架的事,雖然犯人已經被我殺死,但那些長老是不是又拿這事做文章了?”以一個不滿五歲的女孩而言,直子的措辭顯得過分成熟。然而禅院雀子隻是習以為常地低下頭答道∶“如您所言。在您昏迷期間,長老院借此事向加茂家提出了與綿大人的婚約。加茂那方已經同意了。”
“我就知道。”直子抽了抽嘴角,露出了然的表情,“在他們看來,能與覺醒了加茂的赤血操術的内定繼承人訂婚,這就是我最大的價值了。”
她隻不過是在面臨生命威脅時,情急之下咒力暴發後昏迷了三天,那些人就迫不及待地用這件事當把柄為自己謀取好處,明面上還打着為她讨公道的幌子。而加茂那邊在她身上看到了她作為“母體”的價值,便也答應下來。這是一場在他們看來雙赢的交易。
直子不禁回想起昨天晚上她剛剛醒來,還處于記憶混亂中時,得知她醒來消息的堂兄甚一便用一種恩賜般的語氣告訴她說“家裡人已經幫你得到了足夠的補償”的樣子。她還沒來得及問清楚,那家夥就以有任務為由離開了。而她也因為記憶紊亂沒能及時留下他,直到又睡了一晚起來,她才感覺自己重新恢複了對世界的認知。
此刻坐在房間外吹風,她終于有時間和心思思索事情的來龍去脈。
第一,她之所以會昏迷,是因為她在參加加茂家的嫡子加茂綿的生日宴時被詛咒師綁架。或許是大腦的自動保護機制,被綁架的經過她已經記不大清了,隻記得那個詛咒師并不是為了錢财或咒具才對她下手——能在防衛森嚴的加茂家宴會上綁走禅院家的直系子弟,有這個實力的人估計也不缺這些東西——她記得那人拿着一把形狀古怪的咒具走近她,卻被極度驚恐的她的咒力包裹,之後發生了什麼她就不知道了。不過據雀子所說,當時同去的禅院家長老帶着人找過來時,她倒在地上昏了過去,面前是詛咒師已經變成了肉醬的屍體,角落裡還有另一個同樣昏過去的被無辜卷入的小家族的男孩。
第二,禅院家因為這次發生在加茂家的意外向加茂家提出了讓她與加茂綿定下婚約的要求。加茂綿本人如何作想暫且不提,雙方的長老已經同意了此事。直子對那些長老的作風已經懶得評價,倒是她父親禅院直毘人的态度值得玩味∶雀子沒有說是“家主”而是“長老院”提出的婚約,這就說明不論結果如何,至少父親沒有對婚約做出肯定的答複。以直子對他的了解,他很可能全程保持了沉默,将此事完全交給了長老院處理。至于他對這樁婚約有什麼看法,在直子沒有展露出值得他明确反對的價值前,直子清楚最好不要對他有太大期待。
不過……
“雀子,我餓了。”直子忽然開口。她歪了歪頭,泛着森綠光澤的黑發順着肩膀滑落在白色的袴裙上,鮮亮如綠薄荷的上挑眼圓潤可愛。如果忽略女孩那同年齡不符的成熟表情,那張上天精雕細琢過的臉龐簡直就是天使。
“是,直子小姐。請您稍等片刻。”禅院雀子聞言微微颔首。她沒有起身,而是伸出左手,一隻通體雪白的鴿子不知從何處飛來,停在了她的手背上。禅院雀子擡頭凝視了鴿子幾秒鐘,那隻鴿子的眼睛便在呼吸之間變成了與她的眼睛同色的咖啡色,接着翅膀一振,朝着廚房那邊飛去了。
作為直子身邊最貼身的侍女,禅院雀子在事實上早已經通過了二級咒術師認證。她的術式「魂移植」是一種隻能作用于鳥類的術式,隻要她願意,就能在鳥類身上留下自己的咒力标記,讓自己的一部分意識進入鳥類體内,從而達到操縱它們作為自己式神的目的。以她的能力,如果不是禅院家的旁系女性,大概率能作為優秀的咒術師活躍在一線。
直子靜靜地看着白鴿飛走,晨光從鴿子身上流淌而下,于地上留下飛逝而過的淺淡影子。在這一瞬間,她已經抓住了機會,放在身側的手輕動,遠去的鴿影随之扭曲了極短的時間,又恢複了正常。
直子也在此時同樣共享了鴿子的感官。
那種感覺很奇妙。直子本人仍然坐在原地,而她的視野卻在迅速擡高,以俯視的角度飛快掠過禅院家的上空,她能感覺到半空的風拂在“自己”身上,也知道身邊不遠處的雀子有同樣的感受。
在禅院雀子重新低下頭去時,直子下意識抿起嘴,克制住自己的愉快心情,又在意識到自己這種本能的壓抑時皺了皺眉。
(就算恢複了以前的記憶,身體的習慣果然還是不能這麼快改掉嗎?不過,異能力并沒有因為時間而變得太生疏,這倒是好事。)直子呼出一口氣,原本雀躍的心情在發覺自己還未擺脫過去的教育影響後恢複了平靜。
是的,這就是直子醒來後的最大發現。
作為“禅院直子”出生的自己有着總量相當不俗的咒力。但或許是在被綁架事件中咒力暴走的緣故,直子醒來時,體内的咒力還處于近乎幹涸的狀态,無論她怎麼努力都沒能讓咒力再度豐盈,可取代了咒力的,則是她上輩子無比熟悉的另一種力量。
——在覺醒後就一直陪伴着她,保護着她,侵蝕着她,予她力量,也讓她最終走向末路的異能力,「挪威的森林」。
這個異能力的表象是操縱影子,但實際上卻并非那麼簡單。就連最終收編了直子的異能特務科也不清楚她将自己的異能力開發到了何種地步,但身為全日本唯一的超越者,她的能力如何已經能從這個評定級别中窺探一二。
在她恢複了記憶後,曾經的異能力也回到了她體内。在意識到這一點後,直子又喜又憂。
「挪威的森林」曾被異能特務科劃分為精神系異能力。人的影子與□□是有關聯的,而它可以通過操縱影子誘發、放大生物的極端負面情緒,在短時間内導緻生物的精神急劇惡化,陷入症狀不一的極端瘋狂中。直子甚至能夠吸收這些負面情緒,并将之投放進沒有負面情緒的非生物影子裡,導緻非生物的畸變。
但這也隻是異能力的其中一種用法。事實上,通過操縱影子,直子還能做到許多事情。依靠影子實現遠距離移動、通過操縱影子來操縱生物本身、把影子作為容量無限大的儲藏室使用、制造影子二重身……對直子而言都不是問題。可以說,隻要有影子的地方就是直子的能力領域,陰影所及之處,她無處不在。
可是,再強大的異能力也會有弱點。直子使用異能力的代價是,在其他生物受到影子的影響時,她自身也會受到負面情緒的侵蝕。哪怕與其他的單個生命體受到的侵蝕相比微不足道,但每一次使用異能力,這種侵蝕都會層層累積。就像是用非常小的積木搭建高塔,就算進度再緩慢,高塔也會有建成然後崩塌的一天。
直子也正是因此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從異能力覺醒前的正常人到最終精神崩潰自盡,直子用了十七年。
現在,直子能感覺到自己的異能力回複到了上輩子最初覺醒時的狀态。當初覺醒異能力時她尚且懵懂,此刻一切回到零點,她久違地感覺到了神清氣爽。這是她上輩子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過的感受。就算這一次也會如曾經那樣,至少她還有時間。
想到這裡,直子暫且壓下了心中對未來的陰霾,意識轉到了通過影子控制的那隻鴿子那裡。
鴿子已經飛到了廚房的一扇窗邊。直子沒有幹涉它的意圖,因此在雀子的操控下,鴿子口吐人言,向廚娘表明了直子想要進食的意願。作為離直子居住的院落最近的廚房,在這裡工作的人大多都知道她貼身侍女的術式,因此沒有人因為一隻鴿子會說人話而大驚小怪。在廚娘表示會立刻将食物送去後,雀子便解除了術式。
直子趁機獲得了鴿子的控制權。她指示鴿子飛到了檐下,透過敞開的窗戶,她成功聽見了廚房裡那些廚娘的閑談。
大多隻是一些瑣碎的小事,但直子作為家主的嫡女,她居住的地方位于禅院家的核心圈内。能在這種地方工作的人,或多或少會知道一些住在這一塊的人的動向。因此,當直子一邊慢慢吃着廚房那邊送來的料理時,被她控制的鴿子也聽到了一些她感興趣的内容。
“……聽說這次地震死了不少人,禦三家和總監部派了不少人去呢。”
“畢竟神戶離京都很近嘛。直毘人大人不是已經一天一夜沒回來了。”
“說起來,直毘人大人才走,直子大人就醒了,但是直未大人聽說後直接閑逛去了,倒是甚一大人走之前去探望直子大人了呢。”
“直未大人不是一向如此嗎?”
“可憐大小姐出了這麼大的意外,血緣最親近的人卻都不在身邊……”
直子吃下最後一口食物,解除了對影子的控制,那種感知分裂的情況慢慢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