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戶大地震……上輩子似乎也發生過,不過那時候我還沒出生呢。)直子把餐具放在一邊,慢悠悠地晃着腿思索。她這樣子如果被禮儀老師看到怕是又免不了一頓訓誡,不過現在的直子才不在乎。
“直子小姐,不久後會有醫生來查看您的恢複情況,如果您還有什麼不适,請一定要如實說明。”直子的餘光瞥見雀子再度使用術式讓鳥召來一個她記不清名字的侍女把她用過的餐具拿走,在侍女離開後,雀子才開口提醒她。
“我知道了,”直子點點頭,“是舅父大人吧?不是說神戶發生了地震,他沒有跟過去嗎?”
禅院雀子聞言,微不可察地頓住身子,回答道∶“……是的。蒙大人聽從直毘人大人的命令留在家裡。”
直子便不再說話了。
她繼續坐在原處看着庭院的景色,雀子也垂下頭,安靜地在一旁陪伴着她。
直子任憑自己思緒放空,享受着在“她”看來很久未曾有過的放松時刻,直到雀子再度輕聲開口提醒。
“直子小姐,蒙大人已經在室内等您了,請您注意自己的儀态。”
直子低頭看了看自己穿在身上的一身松垮二尺袖和袴裙,伸手扯了扯把褶皺撫平,懸在空中的雙腳縮回,從廊上站了起來。雀子動作極快地起身,在她踩在木地闆上時伸手扶住她的雙肩,讓直子輕巧地站穩。
幾個小時的跪坐仿佛完全沒有對她造成影響,雀子神色如常地低聲道了一句“失禮了”,替直子又整理了一下衣服,才在她身後垂首站立。
直子轉身朝着身後的屋子走去,雀子在她即将伸手拉門前恰到好處的上前一步,替她拉開了障子門。
直子的手停在空中∶“……”
“請進,直子大人。”雀子躬身行禮。因為有其他人在場,隻有兩人時才會使用的更親近的稱呼便回歸到了該有的禮數。
“晨安,舅父大人。”直子知道禅院家的這些男人最是看重仆從的規矩,自然不會在這時候多說什麼。她走進和室,對着坐在桌前閉目養神的中年男子喊了一聲。
“嗯。直子,身體感覺怎麼樣?”禅院蒙聽到門被拉開的聲音,睜開眼看向走進來的直子。
禅院蒙,直子的母親禅院巴的親弟弟,與她還有她母親一樣有着黑得發青的黑發,和區别于她們的黑色眼睛。此時那雙細長的眼睛帶着關切看過來,倒是難得地真心實意。
這大概是因為禅院巴和禅院蒙的父親——也就是直子的外公——在他們幼年時就在一次任務途中被咒靈殺死,姐弟二人與母親相依為命,哪怕在重男輕女的禅院家也感情甚笃。而在禅院巴因為生直子時難産過世後,直子作為她的女兒,又與禅院巴幼年時生得極為相似(這是直子以前聽禅院蒙本人評價的),讓他也不免移情。
禅院蒙的咒力量并不算多,但他的術式比較特别,可以加速細胞分裂,從而促進傷口愈合,再加上他覺醒術式後便專心研究醫術,倒也憑着一身醫療能力在禅院家站穩了腳跟。
“沒什麼大礙了。隻是我感覺體内的咒力一直處于枯竭狀态,調動不起來。”直子在禅院蒙對面跪坐下來,乖巧地回答道。雖說她對禅院家這些大男子主義思想極重的男人們沒有什麼好感,但禅院蒙對她一直都很好。至少在以前那個早熟懂事、溫順安靜且從不違逆長輩話語的直子面前,他一直是個疼愛她的好舅父。
“可能是因為咒力暴走的緣故,再休養一段時間看看也不打緊。你父親和家裡其他人這段時間都在外忙碌,你便待在院子裡休息吧。女課那裡我打個招呼,暫且停課幾日。”禅院蒙倒是毫不意外。咒力暴走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直子被送回家的時候不僅是咒力紊亂,血更是流得旁人除了止血都不敢多加動作,唯恐哪裡出了差錯讓直子直接夭折了。幸好禅院蒙因為術式和咒力量不多的緣故對咒力的掌握極為細緻,硬是花了一天的時間小心疏導了直子的咒力,并動用術式加速她的傷勢恢複。不然直子少說還得再在床上躺十天半個月。
“若是實在恢複不了也無妨,你畢竟是個女孩,恢複不了的影響不會很大,不必太在意。況且家裡已經借着這件事讓你和加茂家的那個繼承人結下了婚約,你也不用擔心以後的事。”像是怕直子為之難過,禅院蒙又開口安慰道。禅院家的男人們刻入骨子裡的歧視便從這種“善意”中體現得淋漓盡緻。
直子低下頭,掩飾住眼中的失望。
影響當然不大了,畢竟就算是她的親舅舅,在他眼裡直子以後最好的歸宿也就是嫁給别的咒術名門(此處特指加茂),生下擁有優秀術式的嫡子。這樣的直子以後有沒有咒力又有什麼關系呢,隻要她曾經的咒力能證明她的天資就夠了。
“嗯,我不會的。”直子慢吞吞地回答道。禅院蒙或許以為她是在回答他那句“不必太在意”,隻有直子自己清楚,她回應的是他構想中外甥女的“美好”未來。
禅院蒙又給她檢查了一遍身體,确認她的恢複狀況确實不錯後,叮囑了她幾句便離開了。
直子看着雀子重新拉上門,立刻從跪坐改為了盤坐。幸好她穿的不是不便行動的和服,不然連這個動作都做不了。
“直子小姐……”雀子有些不贊同地看着她,又在直子無辜的表情下敗退了。
“請您多注意自己的儀态。”她垂首柔聲說道,倒也沒有更多的勸誡了。
“我知道啦。”直子敷衍地點點頭,把腳伸進了被爐裡,扭頭招呼還站在門邊的雀子∶“過來和我一起,雀子。”因為知道了她不會無故答應,直子幹脆直接用上了命令式語調。
“是,直子小姐。”禅院雀子邁着碎步走到她的右手邊,毫無聲響地坐了下來。
在外面待了那麼久,雖然直子并不怕冷,但被爐畢竟是冬日神器,威力非同小可。她眯着眼睛,懶洋洋地把上半身趴在了桌子上,桌面下的腿伸直,雙腳隔着足袋感受着被爐的溫暖,慵懶得像是一隻小貓。
若是往日的直子,是絕對不可能做出來這副姿态的。禅院家自恃千年世家,對族人的禮儀、尤其是女眷的禮儀要求極為嚴格,直子身為禅院家直系更是從會走路後就開始接受禮儀訓練,幾年下來已将其刻入骨髓,這種舒适卻“失禮”的姿勢對以往的她而言簡直無法想象。
禅院雀子安靜地凝視着直子。女孩趴在桌子上,眼眸微阖,身上那總是端正而緊繃的感覺已然放松下來,可愛的臉上滿是惬意。與過去時刻顯得沉穩的模樣相比,她現在終于有了一些這個年齡的孩子該有的稚氣。
醒來後的直子小姐變了很多。她想。
不過,這也許并不是壞事。直子小姐是個可憐的孩子,她的父親因為她的性别忽視她,她的同母兄長因為母親的死怨恨她,仆人們因為她的身份遠離她,她是禅院家的大小姐,也是個被衆人疏遠的孤獨的小孩。
時間靜默地流淌着,兩人都沒有說話,隻是靜靜享受無人叨擾的安甯。
“直子小姐想用一點水果嗎?是下面剛送上來的橘子,很适合這個時候食用。”過了片刻,禅院雀子忽然輕聲問道。
“好啊。”直子睜開眼,把臉貼在桌面上看她。
禅院雀子沒有動作,但過了幾分鐘後,障子門被别的侍女輕輕拉開,跪侍在門外的侍女雙手奉上裝着水果的漆器,待雀子起身接過後,障子門再度悄聲合上了。
控制鳥類的術式還真方便……雖然她也可以通過影子共享生物的感官,但她的操控是單向的,而不像雀子的魂移植那樣雙向通感。
直子的身體沒動,腦袋則随着漆器的移動轉動,待雀子将其放在桌子上後,她擡起手墊着下巴,看着雀子伸手拿起漆器裡的橘子替她剝開。
禅院雀子有一雙漂亮的手,十指纖纖,青蔥如玉。她是直子的貼身侍女,也是禅院旁系女性中的佼佼者,從未做過重活。那雙手即使在剝水果皮也顯得賞心悅目,直子就那麼看着她輕巧地剝完果皮,沒等她雙手奉上橘子,就“啊”的張開了嘴。
禅院雀子明顯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直子的意思。她遲疑地掰開橘子,先是自己吃下一瓣,确認味道确實不錯也無毒後,才将一瓣橘瓣輕輕放進直子伸出的舌面上。直子舌頭一縮,就将橘瓣卷入口中嚼了起來。
禅院雀子愣怔過後看着這樣的直子,眼神慢慢柔軟了下來。
……直子小姐畢竟還隻是個五歲的孩子呢。
然而,直子本人的表情卻突然變得古怪。
“雀子,你覺得這橘子味道如何?”
“酸甜适宜,汁水充足。”禅院雀子有些不解,但還是順從地回答了她。
“……”直子臉上的表情愈發難以言喻。她伸出手,示意禅院雀子将她手上的橘子遞過來。在雀子照做後,她直接将半個橘子塞進了嘴裡,鼓起腮幫嚼了又嚼。
“直子小姐?請快吐出來,以免噎住喉嚨。”禅院雀子頓時急了,她表情沒變,語速倒是驟然加快,同時伸手放在直子的面前,讓直子一低頭就能把吃進去的橘子吐在她手裡。
但直子沒聽她的,她隻是用力嚼着那半個對她的嘴來說大了一些的橘子,最後終于把橘子咽了下去。與此同時,她臉上的表情也終于有了名字:生無可戀。
“怎麼辦啊,雀子……我好像,吃不出東西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