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子回到禅院家時十分低調。一如她走時那樣,提前得到了消息的雀子正等在西門外,在她下車後和一柳客氣了幾句,便在加茂家的車子離開後關心起了直子在加茂的生活。直子回答着雀子的關心,身後跟着叫來提書的幾個仆人,就這樣一路往她的院子走去。
幾天過去,禅院内部各處栽種的櫻花開得更盛,漫天都是随風飛舞的花瓣,美則美矣,但直子隻感覺壓抑。一回到這個家,她的心情指數頓時直線下降,要不是有其他人在,她早就露出不快的表情了。
走在長長的曲折回廊上,還沒拐過彎來,直子就聽到了庭院那邊的傳來的女子談話聲。等走過了拐角再看,隻見十幾個身着各色和服的女人們坐在鋪着錦緞的櫻花樹下笑着說些什麼,周圍簇擁着二十來個侍女,而那些顯然是主人的女人們年紀大的也不超過三十歲,年紀小的更是才豆蔻之年的樣子,表面看起來和樂融融,看見這一幕的直子卻忍不住皺眉,看見後便撇開了視線。
她沒和這些女人說過話,但她知道她們。聯系這附近的屋舍布局和她們的衣着打扮,這些女人應當是她的叔父禅院扇的侍妾。
禅院扇與她的父親禅院直毘人在許多方面都很不一樣,而這對兄弟之間那些現在不能擺在明面上的恩怨則在私下被禅院家的仆人們當成八卦傳播。各種亂七八糟的事說起來複雜,源頭其實就是家主之争。
十五年前,上一任家主、也就是她的堂兄禅院甚一和禅院甚爾的父親,禅院直毘人和禅院扇的大哥意外死于咒靈之手,同為下一任家主的有力競争者,繼承了禅院家的祖傳術式之一「焦眉之赳」的禅院扇最終卻沒有赢過有着「投射咒法」這種在他看來傳承淺薄的新術式的禅院直毘人,這對一向以術式自傲的禅院扇而言無疑是沉重的打擊。另外,禅院扇喜愛各種美人,脾氣雖是禅院家男人們一貫的大男子主義,對女人倒是很有一手,從年輕時起就風流債不斷,娶了正妻後也不消停,納了一個又一個的侍妾。然而這麼多年下來,與禅院直毘人相比,他的妻妾們無一有所出,年輕時龍精虎猛尚無結果,如今他年過四旬,依然本性不改,隔一段時間就能聽說他又納了新的女人進門,據說他一直認為自己沒能赢得家主之位的原因是他沒有子嗣。與他一比較,直子連自己那個父親都看得順眼了一點,至少禅院直毘人在迎娶了她的母親後确實沒再找過女人。
女人們……自然,禅院家生活着數不清的女人。禅院家的男人們看不起女人,卻又需要女人。明明已經是二十世紀末,步入了現代社會,這古老又腐朽的宅邸卻仍延續着那些早該入土的“傳統”,許許多多的女人被囚禁在這方天地間,消磨青春、容顔凋零,當直子望見那些為取悅男人而刻意塗得雪白的粉面在樹下露出精心雕琢的笑臉時,卻隻看到了花葉傾落在她們臉上留下的優雅的死影。
直子并不想引起注意,但要回到她的院落,要麼橫穿庭院,要麼繞着庭院走過這一圈長廊,無論如何,那些女人們都會發現她。
果不其然,直子在廊下又走了幾步,便看見幾個侍女向她走來,打頭的那個也不知道是誰的侍女,笑着對她問好後,便詢問她是否要一起賞花。
“賞花”……恐怕是等着她那個要“賞花”的叔父吧。她可沒興趣加入其中,成為她們一會向禅院扇展示所謂“母愛”的争寵工具。再說了,她是禅院直毘人的女兒,她們難道不覺得禅院扇看到她會膈應嗎?
直子沒說話,隻是看了眼雀子,雀子便上前一步,禮貌地謝絕了那些侍女。她們繼續往前走,直子則在一段路後偏頭看了一眼,看見了那幾個侍女走回去的背影。
……嗯?裡面那個走在最後面,身高看起來最矮的、穿着若草色衣服的女孩,背影怎麼看起來那麼眼熟?
雪中仰視的視角在眼前閃過,直子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微妙。
那不就是把黑貓抛棄在雪地裡的女孩嗎?雖然視角發生了變化,但最後能看清的那個背影對那隻貓來說實在太深刻了,間接給直子留下了同樣深的印象。原來她是禅院扇的侍妾的侍女?
直子不禁邊走邊盯着看了一會,看見那個女孩回到那群侍妾中最年輕的一個身邊。那最年輕的一個坐在女人們的邊緣,同樣塗着粉臉,本該青春洋溢的臉被微笑的假面覆蓋。
那隻黑貓看上去不是侍女養得起的,結合禅院甚爾曾說過的話,直子很容易就能猜出事情的原委。估計那黑貓原本是那個最年輕的侍妾的寵物,因為她的緣故導緻了貓被一些人渣拿去出氣,為了避免卷入麻煩,那位侍妾就派侍女把它丢棄了。
以一個侍妾的角度而言倒是可以理解。
直子回過頭,加快了腳步。
……雖然可以理解,但她胸中的這種難以排遣的郁氣,到底何時才能消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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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回來的這一天直子可以休息,因此在下午時,她便坐在房間裡看書。房門打開時,窗外的櫻花和着風片片飄落,陽光正好。直子把手上這本讀完後,想到今天上午回來時看到的,心頭一動,幹脆主動控制着影子進入了那隻黑貓體内。
睜開眼時,它正趴在屋前的空地上,懶洋洋地曬着太陽。這一個多月以來黑貓一直待在房間裡沒出去過,這還是直子第一次看到它走出房門,看來它的傷已經好了。
直子控制着貓站起身,很順利。她慢慢地在屋内外走了一圈,發現禅院甚爾不在,大概又是去禅院的哪個角落躲懶了。這屋内太逼仄,不要說一個身材比同齡人更高大的少年,就是貓都受不了。
想到這裡,直子攀上低矮的牆沿,趴在牆頭看了看外面的道路。現在直子已經知道了這屋子應該是在那些下人房的附近,隻是還要再偏一點。
在下人房的附近,也就意味着在他們的廚房的附近。這才是直子的目标!就算仆人們吃的東西肯定沒有她吃的好,但能嘗到味道的粗茶淡飯與食之無味的山珍海味,直子自然選擇前者。天知道在加茂的幾天,直子一邊吃着沒味道的食物一邊還得微笑着稱贊“美味”有多郁悶。
如果她現在溜去廚房看看,說不定能找到一些吃的。此前禅院甚爾投喂給貓的食物也都是從廚房裡拿來的,雖然禅院家大部分的人都瞧不起他,但這一塊的仆人們不是被他揍過就是看别人被他揍過,哪裡敢惹這個煞神,因此都把他當成活着的幽靈,對他的來去不聞不問,全當沒看見。
直子抖了抖斷了一截的尾巴,從牆上跳了下去。她擡頭分辨了一下方向,大概确認了方位,便沿着牆根,借着樹叢和植物的遮掩往廚房找去。
她很快就找到了位置。懷着滿腔的期待,直子爬上廚房後面的樹再借力躍上牆頭,剛想跳下去,就忽然聽到了奇怪的聲音。
……那是人類女孩的哭聲。
直子登時就感覺到了不妙,因為這聲音離她太近了!
她默默地低頭一瞅,赫然見到一個後腦勺就在她所在牆頭的正下方,此時還在一聳一聳,悶悶的哭聲和嗚咽也随之開始持續。
直子:“……”這是什麼情況?她隻是想來打打牙祭啊?
她的第一反應就是轉身回去,可聽着那愈發隐忍卻凄慘的哭聲,直子整隻貓都麻了。
她在心裡歎了口氣,爪子踩在牆頭上按了按,開口叫了一聲。
“喵——”綿軟的貓叫聲傳進了下方女孩的耳朵裡,那個女孩的哭聲戛然而止,整個身子都突然靜止了。
接着,她猛地擡起頭,一雙呆呆的淚眼對上牆頭黑貓的綠眼睛,臉上還凝固着傷心的表情,眼神卻在看見她後莫名變得呆滞。
“小、小黑……!你還活着?!”她的嘴唇動了動,因驚異和此前的哭泣而變調的聲音脫口而出。
而直子也驚呆了。眼前的這張臉十分青澀,看起來最多十一二歲,卻是眉清目秀,五官标緻,日後長大了必然是個大美人——然而這不是直子呆住的原因,而是她那件無比眼熟的若草色衣裳,她今天上午才見過。因為顔色很特别,又對那女孩看了好一會,她是不會記錯的。
換句話說,她遇到的是貓的前主人……的侍女。這也太巧了吧?
直子腳下一滑,差點沒站穩。而那女孩則像忽然意識到什麼一樣,擡手擦了擦眼淚,向四周看了看,見沒有讓人後才向上擡起手,滿眼都是焦急:“快,快下來,要是被其他人看見了,傳到彥大人他們耳裡就糟了!”
彥大人?誰啊?
直子一時走神,黑貓就一躍而下,跳進了那女孩的懷中,直子甚至能感受到它心裡的喜悅。……等等,你還記得是她把你丢棄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