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花期短暫,不過半個月時間,整個禅院家便櫻落如雨,下了一場盛大的粉雪。這也宣告了冬天的徹底遠去,氣溫日益轉暖,直子亦換下了冬裝,穿上了更輕薄的和服。
在櫻花将要落盡的某日,一封攜着一枝純白櫻花的信遞到了直子手裡。
來信人是加茂綿。信中用寥寥數語問候了她,并告訴她自己這個月實在忙碌,難以抽出時間邀她前往加茂家,那些書不必再還,就當作給她的歉禮。信紙末尾還提到了下個月十五日,京都将舉辦每年一度的葵祭,按照曆史傳統,加茂家照例以主辦方之一的身份參與活動,屆時他也會去,詢問直子是否願意和他一起在遊行結束後去逛廟會。
手寫的信字迹相當利落,若考慮到寫信人開始學寫字的時間則稱得上天資異禀。直子本想同樣手寫一封回信,但在尴尬地發現自己現在這雙幼女的手寫出的字實在不太美觀後隻能讓雀子代筆回複了他,答案當然是肯定的——難得有出去玩的機會,抓不住的是傻子吧!
一日後就有了回信,加茂綿表示會在葵祭當天來禅院接她,讓她無需刻意着正裝,穿得舒适即可。
類比一下學校裡的學生忽然聽說下個禮拜将有春遊時的心情,之後的時間裡直子每每想起這件事,在禅院家多半時候都平靜無瀾的乏味時間似乎都變得有了盼頭。
白日上課,空閑時刻閱讀,意識偶爾主動進入貓的影子裡碰上禅院甚爾的投喂還能美餐一頓(不是直子不想掐着飯點,而是這位性格散漫的飼主投喂的時間太不固定了)——自從在廚房裡撞見了那個不知名的侍女喂貓後,他投喂給貓的夥食也好了不少。直子用小鳥的身體特意觀察了一下,發現他與那個女孩似乎達成了某種無言的奇怪默契,那女孩會在不固定的時候來到廚房,将給貓的食物悄悄藏在角落的櫃子裡,禅院甚爾隻要在自己來找食時順便拿走就行了。那些食物有時候是香噴噴的小魚幹,有時候是各種肉條,總之直子和貓吃得都很開心,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失去味覺給直子帶來的痛苦。
但與白天的“歲月靜好”相比,另有一件事讓直子心生不安:從加茂家回來後,她再也沒有回到過那個古怪的夢境世界。每晚睡着後她偶爾還會做有關上輩子的夢,但那片從前世覺醒異能力後就始終困擾着她的無邊黑暗好像就此消失了,她想要知道的自己在夢境盡頭看到的東西也因此失去了頭緒。
不再被那種夢境所困乍一聽似乎是好事,但直子很明白事出反常必有妖的道理。在她的心中,無論她是否願意,那片黑暗幾乎已經與她的異能力綁定,它的存在既是夢魇也是定心丸,無論她的異能力如何變化,唯有那個世界永恒不變。而現在,“永恒”消失了。盡管直子沒有表露出絲毫異樣,但她心中藏着不可言說的恐懼:她很害怕自己的倚仗「挪威的森林」也随之消失。屆時,失去了異能力與咒力的她要怎樣才可能得到自由呢?如果讓她一輩子都隻能依附别人而活,她甯願立刻去死。所以直子現在每天都會使用異能力,隻有确定了異能力依然沒有離開她,她才會覺得安心了一些。
就是在這樣安詳與不安交織的矛盾心情中,約定的時刻到來了。
熟悉的無名轎車停在了西門外。雖然禅院邸的東門離加茂家更近,但走東門必然要經過下人房,直子本人倒無所謂,但她身邊的其他人肯定不會答應,因此也隻能舍近求遠。
走出禅院時,直子一眼就看見了站在台階下的黑發男孩。與前幾次見到他時的深色羽織不同,今天的加茂綿換上了一身顔色純白而勾勒着金線葵紋的狩衣,那在陽光下如同在流動的金線與他的瞳色很相襯。
不過他似乎對那身衣服不太習慣,當雀子與旁邊的一柳又來回客氣了好一陣并将直子拜托給他們後,和直子打過招呼後就沒再說過話的加茂綿在車上的坐姿很有些拘束,讓一旁的直子都不禁為之側目。
“綿君在來信裡說也會參加葵祭,具體是指什麼呢?看你現在的打扮,莫非是要去當神官?”為了緩和車内的氣氛,直子微笑着開口打趣。
“差不多。”出乎直子的意料,加茂綿居然真的點頭了。
……哈?七歲的神官?她隻是開玩笑啊?
直子這下是真迷茫了,她忍不住上下掃視了幾下加茂綿,雖然沒有開口質疑,但表情變得很是微妙。
“不是你想的那樣。”加茂綿搖了搖頭,他看起來倒是很淡定:“我要做的是‘獻祭者’。”
在外界的普遍認知裡,加茂家是日本四大怨靈之一,号稱“日本第一大魔王”的崇德天皇的後代。但事實上,崇德天皇也隻是有加茂血統的後代之一,加茂(Kamo)家真正的祖先是那位傳說中的賀茂(Kamo)别雷命,也就是葵祭主辦方之一的上賀茂神社所供奉的大神,第一位「赤血操使」。從古至今,上賀茂神社與下鴨神社(賀茂禦祖神社)都是加茂家每一個族人最終的埋骨之地,少有例外。也就是說,這兩座平安遷都後著名的守護神社,其實也一直都是加茂家的“祖墳”和祠堂,隻不過普通人并不知曉。而在加茂家内部有一個傳統,每當家族内出現了新的「赤血操術」繼承者時,都要在最近的一次葵祭中以特殊的儀式将自身的血液滴落在上賀茂神社的神龛前,以禀告先祖,祈求先靈的保佑。這個儀式就叫做“賜福儀式”,既是向上祈福,又是向下宣告——葵祭已成,加茂神的降災已被身為其後代的“獻祭者”平息,“獻祭者”之血将潤澤四野,止災且庇佑谷物豐收。
忽然就開始聽起了故事的直子唯一的感想是:“‘獻祭者’?聽起來可真是……”
直子禮貌地沒有說下去,但加茂綿很輕易地理解了她的未盡之言。他先是默默喝光了一瓶從車内吧台裡拿出的礦泉水,才點了點頭:“聽起來确實很不詳。不過,也隻是個流程而已。”他的聲音從頭到尾都沒有什麼變化,即使提到加茂的家族史也是淡淡的口吻。直子忽然想到他曾經說過的“責任”,也許在加茂綿的眼裡,無論是這種所謂的“傳統”還是婚約,對他而言都是需要他接過的責任、也隻是責任吧。
也不知道他在回到加茂以前過的是什麼日子,居然會養成這種性格,和她以前遇到過的人完全不一樣。
剛見面時就什麼也不說怪讓人尴尬的,而在這段交流過後,車内的氛圍總算變得好了許多。兩個孩子于是各自看着窗外不再出聲,就像之前在加茂家的書房時那樣,安靜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即使好幾個小時一言不發也不會覺得難捱。
等車子到達位于京都北區的上賀茂神社時是上午十點。葵祭開始後,進行「路頭之儀」的遊行隊伍将在上午十點半時準時從京都禦所的建禮門出發,巡遊京都的主街道後到達下鴨神社,随後一路向西北前行,于下午三點半前後抵達上賀茂神社,并在神社内舉行「社頭之儀」。加茂家傳統的賜福儀式也将在那時于上賀茂神社的神殿内隐蔽地進行,在那之前,加茂綿都需要待在上賀茂神社内進行儀式前的準備工作。
“……所以,如果你覺得待在神社裡無聊,這段時間你可以跟着一柳一起去看遊行。不用擔心遇到危險,加茂家的人會在暗處保護你們。”在一柳向直子介紹過加茂綿之後的行程後,加茂綿最後補充了一句。
直子真的心動了一瞬。但在得知遊行隊伍全程會走八公裡、現場的遊客數量将達到幾萬人之多後(聽到這個人數,直子心裡倒吸一口涼氣),她毫不猶豫地搖頭拒絕了。
“待在神社裡也挺好的。”她真心實意地說。至少在遊行隊伍到達之前,神社裡不會有太多人。為了這場賜福儀式,所有遊客都會在下午對外開放的社頭之儀前被謝絕進入神社内,能進入的隻有加茂族人和直子這樣被邀請的客人。
于是加茂綿向她告别後帶着一柳跟着其他人去了神殿内部,不知何時就等待在了神社門口的澄子則迎了上來,向直子見禮後跟着她開始遊覽神社。
上賀茂神社的櫻花賞櫻期長達一個半月,櫻花次第而開,一之鳥居與二之鳥居間的古老齋王櫻已是盛放過後的荼靡,神社深處的櫻樹或許開得正好。朱橋下流水潺潺而過,溪水上飄落的花瓣随波逐流,環境清幽,風鳥相和,讓一貫喜靜的直子心情很是暢快。
小孩子走路畢竟不快,逛了一段時間後,便是午飯時分。在直子的心血來潮下,澄子讓經過的加茂族人不知從哪拿來了野餐布,就在一棵櫻花樹下席地而坐,一邊賞櫻一邊吃起了午餐,之後又在附近的細殿裡休息一會,睡起了午覺。等直子再醒來時,殿外的天空已開始漫起瑰霞,再問一直守在殿外的澄子,離四點半居然都隻差不到五分鐘了,無論是社頭之儀還是賜福儀式都已經開始了一個小時。
忍不住扶額的直子趕緊往神殿那邊走,她本來還想在遊行隊伍來到作為終點的上賀茂神社時看看遊行呢,誰知道居然一覺睡到了這時候,也不知道現在再去已經進行到了哪一步。
而當直子邊走邊幽怨地問起澄子為什麼沒按睡前她說的那樣叫醒她時,澄子歉疚又慈愛(直子發誓自己沒用錯詞)地看着她:“抱歉,因為直子大人您睡熟的樣子太可愛了,我實在不忍心打擾您。”
直子:“……”
果然,無論是加茂綿還是他身邊的人,都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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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直子能望見不遠處的大殿向上飄逸飛起的屋檐時,更遠處的祭樂聲也變得隐隐可聞。
想要去神殿前等待賜福儀式結束的直子在經過通往樓門前廣場的小徑時,忽然注意到了一個人。
坐在路邊石椅上望着朱橋後樓門的男人似乎察覺到了這邊的來人,在直子看過去的同時也轉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