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秦世卿昏沉沉睜開眼,腦袋輕飄飄的,仿佛塞着棉花。
靳忠似乎在屋外,似乎在說話,聲音恍若從雲端傳來,周圍的一切都毫無真實感。
“……還睡着呢,但夜裡醒過一次,燒也退了,歡娘子放心……”
喬歡在外面?
大約是怕吵醒他,喬歡的聲音壓得格外低。他隻能聽見些許聲響,卻分辨不出喬歡在說些什麼。
秦世卿試着撐起身子,稍一用力,胳膊就開始抖,抖得骨頭發癢,好似有許許多多的螞蟻在骨頭上爬,抽去了他渾身的力氣。
又咬着牙試了兩次,還是不成。
這時,靳忠推門進屋,抱着一隻雙耳青瓷瓶,瓶中有山茶花盛開如火。映入秦世卿的眼中,仿佛又回到上元節那日,他自水中浮出,死亡的窒息感消散後,他睜眼看到的,也是這樣一抹紅。
喬歡穿紅衣是美的。
他真想再看一次。
“歡娘子送來的?”
“回家主,是歡娘子送來的。”靳忠笑着将花瓶放在桌上,“歡娘子說屋裡放些花,瞧着有生氣,家主也能快些好起來。”
玉奴剛好打水進來,“靳忠這話說得不錯。昨天下午歡娘子也送過一束,晚上家主就醒了。這些花,可是歡娘子親手修剪的,費了不少功夫。待家主身子大好,可得好好謝謝歡娘子。”
那樣幹淨的一雙手,一看便知是家裡嬌養的女兒,輕易不會動手幹活,卻孤身一人來到秦家,制燈、砍竹、為他修剪花枝……
秦世卿虛弱地彎了彎唇,“确實該好生道謝。”
因着一瓶花,滿室的單調無趣,瞬間缤紛明亮。正如他朽木一樣的日子,枯木逢春。
見過熱鬧的人,誰還願再回到那清冷寂寞的日子裡去?
山茶花盛放着,紅豔,似血。秦世卿又想起不久前的那個夢。夢中,喬歡在山茶花化作的血海中,與他漸行漸遠。
一種難言的絕望絞痛了他的心。
他不信命。
但他不希望喬歡因他而不得善終。
“靳忠。”秦世卿用僅有的力氣擡起手臂,手背抵上眉骨,“你日日派人去趟靈安寺,淨空道長一回,立刻來報。”
但願上天不要對他太過無情。
*
夏日雨霁往往格外悶熱。
用過午膳,喬歡去打鐵鋪子取風鈴。
路過彩衣堂,就聽有人在身後慵懶地喊了聲:“歡娘子。”
鼻音有些重,像是剛從睡夢裡醒來沒多久。
對于這個聲音,喬歡簡直是熟悉到快把它當空氣了。
回頭,果然是秦世琛。
彩衣堂的斜對面是一幢青樓。
秦世琛就站在青樓門前,身旁還有位白衣美人正給他理着衣袖。
喬歡翻了個白眼給他,繼續往前走。
“歡娘子,”秦世琛腿長,幾步就追了上來,“沒聽見有人正跟你打招呼嗎?”
喬歡腳步不停,“你是人?”
秦世琛俯低身子,環臂笑道:“不是人,難不成是鬼?”他語聲惑人,低啞得有些暧昧,“你這麼想讓我變隻鬼來纏着你?”
喬歡忽地想起後山上,秦世琛說的那句鬼話:最好生生世世纏着我,找我索命。
這輩子還沒完,他卻連成鬼以後的事都想好了。秦世琛這人,怎麼對莫須有的鬼神之說這麼執着?
“難道你不是?”喬歡與他拉開些距離,“鬼才總是從背後喊人。”
秦世琛想了想,每次和喬歡見面,好像都是他突然出現,然後喊一聲“歡娘子”。
是有點神出鬼沒。
“可我有什麼辦法?”秦世琛與喬歡并肩走,“你總看不見我,就算看見了,也是裝瞎。我若不喊你,你能搭理我嗎?”
“看不見你,是因為心裡沒有你。裝瞎,更是因為不想搭理你。”喬歡停下腳步,仰頭看着秦世琛的眼睛,“二爺,我說的話,夠明白了嗎?”
在後山,秦世琛問:“喬歡,你要不要試着,喜歡我?”
這兩天她都在清瀾齋,秦世琛也沒再纏着她,她以為秦世琛應當是看出來了,她心裡隻有秦世卿,沒有他。
但今天,秦世琛竟然又毫不知分寸地糾纏過來,敢情這人是什麼也沒看出來,還在這兒等她給個明明白白的答案呐!
秦世琛聽完,果然不再嬉皮笑臉,臉瞬間陰的比昨日的天還黑。
“為什麼?給我個理由。”
“因為我不喜歡你。”
“你為什麼不喜歡我?”
喬歡差點一口氣沒倒上來。
為什麼?他秦世琛是什麼人見人愛的金疙瘩銀寶貝千年流傳的老古董嗎?
這天悶的,真是讓人喘不動氣。
“二爺,我喬歡,可不是随便一個男人就能瞧上眼的。我要求可多了。”
“比如?”
喬歡想了想,“比如,第一,我不做妾。”
她可是記得清清楚楚,秦世琛曾經張口閉口就是說要納她為貴妾。
誰料,秦世琛立刻說道:“我可以娶你為妻。”
喬歡狐疑地看着他。
被奪舍了吧?
“第二,我的夫君這輩子隻能有我一人,我不喜歡和其他女人分享同一個男人。”
這次,秦世琛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用一種難以名狀的神情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個瘋子,還是一個貪心又可憐的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