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會向她坦白天命一事。
接受與否,選擇權在她。他怎能替她做出決定,讓她在不明緣由的情況下傷心?
陸庸說得對。
事情很簡單,是他想的太多了。
“我們……”秦世卿咬了咬唇,“回家吧”三個字意味着什麼,尤其是“家”這個字意味着什麼,一旦說出口,兩人間那層薄薄的窗戶紙就算是捅破了。于他而言,這三個字的分量之重,值得他好生掂量片刻。
然而,就在這片刻的猶豫間,斜裡傳來一個聲音:“小娘子?嘿呦,真是你!”
來人是位鐵匠。
“小娘子,還記得我不?”
秦世卿擰眉看向喬歡。
前有鄭希相交之深,後有“未婚夫”當街搶人和“故人”拔刀相助,現在還有位鐵匠來湊熱鬧。
他記得喬歡并非宣州人,可為何短短月餘的功夫,這麼些人都與她如此熟悉了?
倒顯得他才是最疏離的那一個。
鐵匠開門見山:“真沒想到在這碰上你,剛好有事兒想和你商量商量。”
他掏出一隻錢袋,打開,裡面有幾粒碎銀,還有半袋銅錢,加起來也不值幾兩銀子。但對一名鐵匠而言,這些錢,已經很多了。
“上次你托我打的那隻風鈴,畫稿晾在外頭,被好幾位夫人瞧見,都說喜歡。可這畢竟是你的東西,我就想着和你商量商量,把那張稿買下來,你看如何?”
原來是為這個,喬歡還當是什麼大事。一張畫稿而已,有人喜歡,她高興着呢,便讓鐵匠不必放在心上,随便用就是,無需給她銀子。
鐵匠也不是個愛占便宜的人,硬把銀子塞下才走。
“你打過風鈴?”秦世卿困惑道。
他細細回想了一下,昨晚去喬歡房中,似乎并未看到過風鈴。
喬歡如實道:“打過,給二爺了,多謝他的救命之恩。”
秦世卿心中發澀:“怎麼想到送他這個當做謝禮?”
喬歡十分誠實:“因為我不知道他喜歡什麼,就隻能把我喜歡的風鈴送給他了。就像剛剛與家主分享粽子糖一樣,快樂加倍嘛。”
“哦……原來是這樣。”秦世卿的神色黯淡下去,他看着喬歡清澈的雙眸,幹淨、純粹、不染纖塵,這樣天真爛漫的姑娘,當真看得清自己的心嗎?
喬歡待他好,會善意地開解他,會在他病重時親手打理山茶花養在他的房間。
但今晨在問心醫館,喬歡也毫不猶豫地護在鄭希身前。她也會為了償還救命之恩,親手繪圖,把自己喜愛的風鈴送給秦世琛。
她待他,好像沒什麼不同。
她當真看得清自己的心,愛慕于他嗎?
秦世卿并不确定。
喬歡的聲音傳來,拉回他的思緒。
“家主,你剛剛想說什麼?我們怎麼了?”
夏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喬歡擡手,将礙眼的碎發别至耳後。
秦世卿張了張嘴,終是改口道:“我想說,太晚了,我們該往回走了。”
*
鄧府。
屋内沒有點燈,借着月光,視線穿過紗簾,薄衾包裹的嬌軀動了動,傳來幾聲輕咳。
一隻手自縫隙挑開紗簾,玉镯挂在腕上,不摻纖毫雜質,通體碧色。來人俯視着床上人,紅唇微啟:“醒了?”
阿綿睜開眼睛,聲音帶着些久哭過後的嘶啞,“鄧小姐?”
眼前的一切逐漸清晰起來,軟床細帳,窗台擺着隻雙耳金瓶,在月下閃着亮光,所見之處,都是她難以想象的奢華。
鄧洛書将床簾分束兩側,又在床沿側身而坐,見阿綿盯着那隻金瓶看直了眼,豔麗的紅唇輕挑,“這麼點不值錢的玩意就讓你迷成這樣,要是潑天的富貴落到頭上,還不砸死你。”
唇畔的輕蔑刺入阿綿的眼睛,逐漸幻化為獄中官差醜陋的嘴臉,同樣的蔑視,同樣的輕視,獄中的種種撕破混沌,灌入腦海。
她被秦家人送入了官衙,審了寥寥幾句,就被關入那逼仄陰暗的地牢。
阿爺是不可能來贖她的。
尚未入夜,就有急不可耐的獄卒來辱她的清白。
不記得求饒過多少次,也不記得眼前輪換過多少張猙獰的臉。
石壁嵌着的油燈一點一點地熬幹,直到流盡最後一滴淚,她再也受不住身上的疼,眼前忽而漆黑一片,再往後的事,她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阿綿艱難支起身子,“你救的我?”
鄧洛書道:“不錯。要是不想再過那種豬狗不如的日子,以後就乖乖聽話,說不定日後本小姐覺得你有用,還能賞你做個秦家的姨娘。”
阿綿又不是傻子,略一想就知道鄧洛書打的是什麼算盤,“我一直沒想明白,你是官小姐,不像我,賤命一條,你又為何執意嫁到秦家那種商賈人家去?”
“你為何,本小姐便是為何。”鄧洛書撫着腕上的玉镯,“錢是個好東西啊。我阿爺熬到死,也不過是這官衙裡的一個小小主簿,一年到頭掙那麼幾十兩銀子,夠買什麼的?你瞧瞧我這屋子,比你以前住的破爛草屋自然奢靡百倍千倍,但和秦家相比,算是個什麼東西?”
阿綿将信将疑,“官小姐下嫁商賈,就不怕成為百姓茶餘飯後的笑談?”
“富貴在手,臉面算得了什麼?”鄧洛書褪下玉镯,放入阿綿手中,“這就是我與你的不同了。你隻知道他是個商賈,可你不知道,明年這個時候,他便會入朝為官。到那時,作為他的夫人,我會受封诰命,榮耀無限。”
似乎是聯想到了什麼,阿綿眼睛一亮,“你是指……”
鄧洛書豎了食指在唇邊,“阿綿妹妹,喬歡把你送入牢獄,害你受了這麼些苦,你不恨嗎?”
她輕撫過阿綿臉上,被燭台刺傷而留下的痂,“好好一個小美人,怎能留疤呢?明日我就叫張大夫過來瞧瞧,為你袪了這疤。男人啊,沒一個不愛色的,日後你我姐妹二人共侍一夫,合該相互幫襯才是,對嗎?”
尾音落下,深夜的寂靜再度吞噬了一切,室内安靜下來。
良久,在鄧洛書的注視下,阿綿無聲點了點頭。
喬歡。
身上,暧昧的青紫還未消褪。
阿綿咬牙想着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