荇菜的手穿過雲紋水鏡，卻摸了個空，喃喃道：“阿逸。”

她感覺心裡空蕩蕩，像是丢了一角，生出名為歉疚的負罪感。

這讓荇菜非常難受。

曾經，她抗拒愛上這個世界，就怕舍不得離别。最終，她還是選擇愛上她們，讓自己與這片天地同調，吸入這個世界反饋的情感。

“離開前，我必須再見她們一面。上一次沒有好好同他們告别，這一次必須有個離别的儀式。”

黃椒在她的識海内颔首：“現在，我們來說說與天道交易的事。”

“不，在那之前，我有個事必須向你讨個說法。”荇菜在鏡花島的大殿内跨步，入蜃珠洞境。

黃椒生出不安，這種本不該有的情緒在眼睜睜看她走向冰雪大廳時強烈到讓元神發顫，不由緊張道：“一定要這樣嗎？”

荇菜在冰雪洞廳外駐足，大廳的寒氣撲面，讓她的心跟着冷硬幾分。

她暗吸口氣，毅然走進去，從鲛童、花漣、柏黃、陸皎、長月、道生花的身旁經過，取出曾經備下的酒，灑了一地，敬了一壇。

沉默像地上的酒水，快速地結成冰。寒氣凍傷在場兩人的神魂。

荇菜朝空無處平靜道：“你沒有什麼話要說嗎？”

黃椒像是人一樣吐了口氣，緩而漫長道：“他們已經無法複生。”

“為何？”情緒就在這句話中凝結，滾成一團堵在喉口。

“陣法歸位，功德已消，賦予的神識在十方山寺上空一戰中遊散。花漣的神識随元神碎片入金沙的體内掩藏，最終也已散去。

我擁有得是他們過去人生的記憶。”

黃椒往識海下一沉，與荇菜一體雙魂。

他擁着平靜到微顫的荇菜，試圖說服她：“你可以把我當成他們。”

“明明你說你不是。”荇菜的眼裡蓄上淚。

金沙死前花漣曾出現過，荇菜親手放棄花漣的神識。

如今回首，痛像從神魂深處的深淵裡攀爬上來，裂了一道縫，丢了靈魂本身。

她哽咽着，捶打心口，跪在冰面，清楚地報出他們的名字：“項檀、驚蟄、黑羽……他們……無辜的。”逝去人的面容像永不褪色的星光蔓延在識海，點亮一盞又一盞名為記憶的燈火。

黃椒看到那些人的臉，共用的眼睛滑落着她的眼淚。深沉的難受也讓他感受到人間之痛。

“對不起。你留下他們，希望有朝一日能複活他們？”

“是啊。你可以救被昆山大水淹死的人，可以救下高昌被妖邪禍亂的人，可以救下整個青衍鎮的人，為什麼不能救他們？

他們的生命不該由我來審判，我沒有這個權利。”

荇菜抹去眼淚，長吸口氣，“一個字，能不能？”

黃椒知道她要什麼答案，但是如今得他真得無法做到此事。

他深沉道：“我做不到！”

此刻，荇菜内心的痛苦、掀起的波浪、憤怒，也席卷黃椒的感知，對此産生共情，“我一直以為你會被此地的天道同化，入局成為此中人。

最終，我發現你有自己的堅守和原則，是我被你同化。

荇姑娘，我誠實地告訴你，我可以再次賦予他們陣法、功德、包括記憶、你的神識，但是他們依舊不是他們，而是你我的複制體。

倘若你接受這樣的生命，我願意去做這事。”

“你好卑鄙啊！”荇菜朝空無處大聲喊，悲憤道，“你創造他們，丢棄他們。此時，你又把問題抛回給我！你知不知道我背負這些有多痛苦！

若我的爸媽知道我做過這樣的事，我……我……”

她蹲下來環住自己，眼淚砸在雪廳的冰面，凝結成霜，“我根本沒法回去見他們。我怎麼跟他們說，你們的女兒曾經為活下去殺過人，為變強出賣過自己的靈魂……啊……嗚嗚……啊……嗚嗚……”

眼淚宛如決了堤。黃椒的理智想要退出荇菜的身體，情感卻讓他駐足。

他擁住荇菜的靈魂，以功德金光之力試圖溫暖她。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娘子，都是我的錯……對不起……”

問題留在那，隻要記得，有些事就再也回不到過去。

而時間在鏡花島上毫無意義。

荇菜好似變成曾經的道祖天尊，整天坐在大殿的團蒲上發着呆，甚至比道祖天尊還要無聊。

鏡花島的下面沒有水月島、浮空島，也沒有人間的侍神女郎在對面的落葉島撿情緒葉子。

一直到有一天，項檀站在發呆的荇菜面前，施施然行禮：“荇姑娘！”

荇菜見鬼般跳起來，第一反應是查看自身的識海，黃椒果然不在裡面。

她大吼道：“黃椒，你有病！你這是亵渎死人！”

項檀的臉上露出慌張，随即垂下臉，輕歎口氣，又默默地擡臉看着荇菜。

他的眼裡流露小心謹慎，與那夜項檀闖入青山洞窟的神情一模一樣。

荇菜驚在原地，呼吸都急促幾分。

黃椒開口：“他本無靈魂，餘下得也就是記憶。”

“夠了。其實，你始終不承認他們是活生生的人吧？”荇菜洞悉這個薄情神靈的德性。道祖黃椒會制造分身入世，本也不管這些人的死活，還有這些人在世間建立的情感鍊接。

她冷笑起來：“在周老夫人的眼裡，項檀是她的兒子。在蕙永的記憶裡，項檀是待他好的少爺哥哥。你知不知道定義‘人’這個概念，不光是你理論上的神魂、肉/體，還有社會賦予他為人的屬性，親人眼裡的那個他。神靈如你，真正懂什麼是人嗎？”

黃椒拿着項檀的臉露出委屈，朝荇菜行禮，而後消失。

荇菜洩氣地坐在地上，仰首望着殿頂的圓窗，天穹星子像是時間，永不褪色。

一時無話，心空落落地飄着，有種要坐死在這的絕望。

有時候，她也會嘗試去理解黃椒。

堂堂一個創世神靈被禁锢在這片角落，隻能仰望天穹，制作分身，得到分身的兩字回報，感悟他們經曆一生後留下的記憶，從中悟出點滴世情。

餘下的時間還要接納世間産生的不良情緒，凝結為戾氣的樹葉，放進焚戾爐燒毀。他擔負這個世界，又想要從中争取自由……其實也很可悲，不是嗎？

但是，荇菜很快會壓下這些情感。

黃椒是罪有應得，四尊作為分身反噬他就是最好的證明。可惡的黃椒、無家可歸的可憐自己，明天又該怎麼辦？

荇菜自嘲般笑起來：“明天還是坐在這裡發呆！”

黃椒在荇菜的耳旁道：“荇姑娘，我……隻是想你開心。”

荇菜沒理他，調個身，背對大殿門口繼續發呆。

“我自有意識就隻知道自己是太初。太初沒有感情，誕生後被賦予的使命不是創世就是守界。”

荇菜轉了臉，豎起耳朵。

黃椒在她的耳旁追憶亘古久遠的記憶，那是宇宙之初的記憶。

“太初誕生于星源，若以人的說法，應該稱呼為：神之故鄉。神之故鄉裡有神心，所有的太初中隻有一個存在可以拿到神之心，召集太初這個種族，保護自己的世界、乃至星源。”

荇菜訝然，有種天方夜譚的感覺。

有那麼一刹那，她想起千字文的開篇語：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天地陰陽乃是創世後的概念。宇宙洪荒乃是世界誕生之初的元始時刻。”黃椒幽幽道，“守界之戰裡我被十方星環禁锢，繼而消失，落在這片虛空角落。

時間對于我毫無意義，直至我感應到自己即将消散。那日，一角神之心的光落在我處，打開太初自出生以來就被賦予的本能——創世。”

荇菜很難明白他得這份情感，隻默默聽着。

“創世之後，時間忽然有了意義。期待星球的演化，期待生命的誕生，等待天道法則的成型，而後被祂禁锢，等待時間把我灰飛煙滅。”

黃椒長出口氣，鏡花島的風好像也随這份無法理解的孤寂吹拂而來，撩動荇菜耳旁的鬓發，輕輕柔柔，像是想要留住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