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白“唰”地一下奪走賀丙面上的全部色彩。
他不可置信地再次确認:“梁梁你說什麼?”
“離婚,”梁逸将一隻手收進被子裡壓進上腹,穩了穩聲音,“不過可能要過幾天,等器物部特制的輪椅做好,我可以跟你過去辦理離婚手續。”
他見賀丙的眼眶一分一分地紅下去,爾後垂下頭不再看他。
梁逸蒼白的唇微微發抖,他用力咬了一下,勉力隐去聲音裡的顫意:“如果急,現在也可以。”
“急?”賀丙倏地擡起頭,“我急什麼???”
一聲急吼幾乎将梁逸的一顆心從胸口挖出來,他用盡全力壓住胃裡愈發激烈的痙攣,迫使自己鎮定下來正視賀丙的目光。
隻是賀丙又再次低下頭,他的唇瓣抖得無法自控,拿着軟帕的手直打顫,但依舊控制力道輕輕擦試去梁逸下身越積越多的冷汗。他自我欺騙一般低聲說:“來,我們擦完就舒服了,再睡一覺,醒來後再少吃一點點東西好不好?”
“賀丙。”梁逸叫他。
賀丙耷拉着腦袋不肯擡頭看人,梁逸手握成拳用力搗着僵硬的胃,胃裡疼得他的腳趾不自覺地輕輕蹬了兩下床。
擦試的手忽地一滞,賀丙終于擡起頭,他望了眼唇瓣被咬出血痕的梁逸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賀丙!”梁逸沉聲叫他,無法再穩住紊亂的氣息,“你在幹什麼?”
賀丙将軟帕扔到床頭櫃上,俯身一把摟住梁逸,一隻手靈巧地鑽進被子裡,随即溫熱的手掌便蓋在梁逸冰冷的手背上。
“你手太涼了,我來,”他輕輕移開梁逸的手,在痙攣劇烈的上腹力道恰好地按揉,“放松,等下就好,馬上就不疼了。”
賀丙每揉一下,梁逸的眼眶就紅上一分,偏偏梁逸像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樣有多麼憔悴憐人,一雙眼竟絲毫不避諱賀丙投過來的視線。
此時賀丙也不再埋頭,他不敢眨眼緊密觀察梁逸的神色變化,但手下動作不停,嘴上還在盡量溫柔地安撫人。
約莫過了十多分鐘,梁逸的身體依舊疼得微微發顫,而賀丙親眼目睹那雙清冷的眸被水霧塞滿,再看着晶亮的水漬溢出梁逸的眼眶,蔓過他堅毅又蒼白的臉,滑向他打顫卻倔強的唇。
“對不起,”賀丙心疼得發墜,他輕聲開口,哄着人,“我們等下再聊離婚的事好嗎?我們好好商量,你先别難過也别激動。你胃一疼肚子也會跟着疼,這樣怎麼受得了?”
掌心下的攣動劇烈得令賀丙心驚,他怨自己。
他原來就該知道梁逸心裡頭最會藏事,腸胃脆弱不堪的人最怕是這種脾性,況且梁逸還一直患有神經性胃痛,情緒稍微不穩就能斷斷續續疼上個把小時,現在人都哭了,不知道得疼成什麼樣。
賀丙深呼吸,緩緩平息掉自己的委屈,一隻手在梁逸的上腹一下一下打着圈兒,另一隻手則是握住梁逸的手腕摸準穴位用了點巧勁兒按揉。
十分,或者二十分鐘,掌下緊繃的身體有所放松,賀丙幾乎快皺到一塊的五官終于舒展開:“怎麼樣?好點沒?我先去取湯藥,你躺下眯會兒眼?”
幾步路的距離,但梁逸聽到門落鎖的聲音。
很正常。
他告訴自己,對于随時會像瘋子一樣做出異常舉動的人,有必要采取這樣的措施。
隻是他無法控制情緒上以及身體上的病症。
前後間隔不到兩個小時,他再次發作。
賀丙小心翼翼地端着藥碗單手推開門時,梁逸的臉正埋在枕頭裡,渾身打顫。
碗底與桌面接觸發出一聲急促的輕響,賀丙急問:“怎麼了?梁梁!”
他話音未落,室内忽地陷入一片黑暗,緊接着床尾亮起一排藍色的小燈。
談佑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病房裡,如同一縷風繞到床的另一側俯身快速檢查梁逸的狀況,随即看向賀丙:“你先出去一下。”
“他怎麼了?”賀丙向前一步,他的手撫在梁逸瘦削的脊背,昏暗的光線讓他看不清梁逸的神色,但他能感受到對方在發抖。
“先出去,”談佑語速飛快,回身拉上窗簾,“稍後我告訴你。”
牙齒用力在唇瓣上落下一片血痕,賀丙的聲音依舊很溫柔:“梁梁,我就在門外,有需要叫我,好嗎?”
梁逸像被埋在冰天雪地裡,上下牙劇烈碰撞,硬是擠出一聲打着顫兒的“嗯”。
自走廊傳進來的光線被輕輕合上的門掐滅,談佑掏出一個白色小藥瓶倒出兩粒藥片,他上前一步半扶起梁逸将藥片喂下去。
喉結艱難滾動兩下,梁逸虛弱地推人,談佑分寸感十足地撤回手,随即一台微型治療儀飛到梁逸的頭頂開始運行。
病房内除了紊亂的呼吸聲,似乎什麼響動都沒有,儀器發出的微小聲響在梁逸費力的氣喘聲中顯得微乎其微。
談佑沒有離開,他站在床邊遮住透過窗簾縫隙鑽進來的碎光。
“你已經很久沒發作了。”
他的話直接落在地上,沒人接。
梁逸縮成一團,猶如被拔光刺的小刺猬。
談佑安靜地站在床邊等,等到微型治療儀上的紅色小燈轉為藍色,床上緊繃的身體略微舒展,但仍保持着蝦米的形态,他聽到梁逸說話,聲音淡得猶如冷清的月光:“我跟他提了離婚。”
“介意我告訴他嗎?”
“早晚要知道。”
賀丙靠在牆邊,雙眼緊盯着對面一排閃爍的小夜燈,沒那麼刺目,但瞳孔依舊像被刀片刮破,影影綽綽的紅霧中那個日夜挂牽的人似乎回眸對他笑。
“軀體情緒障礙,”談佑沒繞彎子,“當年吃了很多治療抑郁的藥,不過他這個病症在很多年前就已經好了。”
“那他現在……”賀丙快速消化信息,“是又複發了嗎?”
“他很要強,”談佑看似答非所問,“希望這次不必再單純靠吃治療抑郁的藥來控制。”
賀丙幾乎在瞬間明白了什麼,他飛速道謝,把推門入室的聲音降到最低,撚手撚腳地走到窗前,将窗簾嚴絲合縫地拉緊,再回到梁逸的床邊。
人大概是被折騰得狠了,這麼會兒功夫,梁逸已經睡了過去,或者說是被疲憊與疼痛聯手碾壓到昏厥,好在呼吸還算平穩,不至于把賀丙的一顆心塞到嗓子眼。
他坐到床邊守着人,在他們相遇的幾年裡,梁逸便一直飽受身心上的痛苦折磨。賀丙無法想象在他缺席的那些年,在梁逸生命中的兩個重要節點,當年的那個少年是如何一步步扛到現在。
心理上的折磨,反饋到身體上的病症,從很久以前就出現在那個隻有15歲的少年身上。
兩人距離那麼近,但賀丙看不清梁逸臉上的神色,不僅僅是因為室内昏暗的光線。
他的眼被水霧糊住,唇瓣輕輕蠕動兩下又抿緊,似乎有好多話要說,到最後隻将三個字默默留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