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初見比今晚的重逢要讓她歡欣許多。
咬下最後一口漢堡,祝流雙點進了悅音FM,雷打不動地開始收聽“人間草木”電台。
胳膊枕着沉甸甸的腦袋,台燈的光照在她挂着淚痕的臉上。一期節目聽畢,她的淚水也戛然而止。
祝流雙似乎忘卻了方才的感傷,開始打起精神來書寫自己的評論。
這一期節目裡,何銘趁着假期隻身去了春城。節目封面是公園一景,衣着豔麗的老年男女在涼亭裡載歌載舞,他們的身後是茂盛濕潤的綠葉和連成線的雨絲。
何銘在節目裡說這是春城的翠湖公園。那天他恰巧路過,便忍不住駐足用相機拍下了這熱烈的一幕。
于祝流雙而言,何銘去往的那些地方,她隻在書本和電視上見過。她癡癡地想,等有一天賺到足夠多的錢了,也想循着他的足迹去見一見祖國的大好河山。
那天深夜,她凝視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給他留下一條評論。
【我曾在汪曾祺的書裡讀過春城的雨,對“那明亮的、豐滿的,使人動情”的雨季心生向往。如果有機會,也想去見一見懸空倒挂的仙人掌,去逛一逛擺着各種菌子的菜場。不知道你是因為何種緣由去了那裡?
菰城也有雨季,可惜是讓人讨厭的連綿不斷的梅雨季。潮濕、悶熱,蚊蟲肆虐……梅雨過後便是無盡的酷暑,真希望夏天快點過去。】
……
淩晨,祝流雙從床上爬起來跑進衛生間嘔吐,将睡前硬塞進肚子裡的牛肉漢堡悉數吐了個幹淨。
而在距離她十幾公裡外的某個公寓樓裡,同樣有人從衛生間裡走出來。
男人穿一條寬松的亞麻色棉質長褲,上半身未着寸縷。卧室的壁燈泛着冷白的光,鍍在他赤裸的肌膚上。
光影在他寬闊的肩膀和健碩的胸肌上跳躍。順着胸膛往下,是緊實的腹部,人魚線若隐若現。
長腿踱到沙發邊,他拿起随意丢在上面的睡衣穿上。修長脖頸之上的那張刀削一般的臉,透着些許蒼白,幹裂的嘴唇平添了幾分憔悴。
何銘剛在衛生間裡吐了個昏天暗地,才算是醒了酒。長腿倚着沙發外沿,他随手端起矮桌上的蜂蜜水一飲而盡。
從兩道突然皺起的長眉可探知,他對蜂蜜水的甜膩滋味并不喜歡。
卧室外面是一個封了窗的陽台,視野通透,可以望見一大片湖泊。
何銘取了手機坐到陽台的躺椅上,修長的雙腿交疊在一起,斜飛的眼尾帶了一絲倦意。
他的視線落在不遠處那片漁火明滅的湖面上,若有所思。
少頃,他垂下眼簾,修長有力的手指滑進工作微信群。十幾條未讀消息,都來自于組裡的實習生。
他挑了幾個問題簡單回複後又點進了手機通知欄。
食指抵着鼻尖,何銘盯着“你有一條新評論”的通知消息出神。他的雙眼微微眯起,這已經是悅音FM連續好幾天給他發評論提醒了。
在此之前,悅音FM在他手機裡沉寂了兩年多的時間。
之所以沒有删除這個音頻軟件,大概是因為那裡有他過往生活的一段記憶。
大學時,何銘曾有過一段整日失眠的痛苦經曆。至于失眠的根源,來自于他過世的母親。
年少叛逆時他曾與母親有過龃龉,而那唯一一次激烈的争吵卻使他成為了間接“殺死”母親的“幫兇”。
如若不是外公外婆将極度崩潰的他接回去好生照養,或許他早已自暴自棄活成行屍走肉了。
從初中到高中,何銘在兩位老人的陪伴下重新開始生活和學習。他一度以為,自己已經從母親離世的陰影中走出來了。
直到繼母為了鞏固她的家庭地位,在他面前耀武揚威,用最卑劣的話語來刺激他。
何銘才無望地發現,在他内心深處,從來沒有原諒過自己。一切的風平浪靜,不過是維持生活的假象罷了。
認清事實後,他再度陷入了懊悔和自責之中。何銘沒有向人傾訴的習慣,身邊親近的朋友少之又少。由此,他陷入了無盡内耗的死循環。
後來,他聽從外公的勸誡,開始利用空閑時間四處環遊,放松身心,以此來擺脫夢魇的困擾。
“人間草木”電台便是那段時間建立的,算是他宣洩情緒,對外傾訴的一個出口。
往事掠過心頭,何銘的臉上閃過一絲陰郁。
雨水的沖刷讓落地窗看上去更加澄澈。湖泊上最後一點漁火湮滅,他點進了久違的悅音FM。
近來新增的幾條評論均出自同一個人,那人的ID是一串毫無規律的數字和字母。
何銘猜測那是注冊時,系統随機給的。與潦草的ID名稱不同,她的評論卻比之前任何一條評論都要冗長。
即使沒人點進對方的個人主頁,何銘也知道這應該是一個女孩子留下的。
當他看到第四條評論時,目光停留在“菰城”這兩個字上。
很巧,他們同城。
女孩絮絮叨叨的評論像是在與幾年前的他隔空對話。何銘深不見底的眼眸裡卷起半圈漣漪,很快又無蹤迹可循。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尤其是在網絡上。這個突然造訪的陌生人或許隻是恰巧點進了電台,在他這裡得到了些許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