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時候嚴靳問我房間号,我告訴他是2804,跟你的辦公室樓層一樣。他笑笑,跟我說晚安,這時他電話響了,他沒接,他說:“去海鉑能源吧。”
我下車,朝他揮了揮手,我說我上去了,你接電話吧,我不偷聽。
我轉身進了酒店大門,沒走幾步就覺得餓,又餓又困,餓是排在前面的,我決定上樓之後先泡澡,然後吃飯,最後睡覺。
站在浴室裡,我脫-得光-遛-溜,浴缸正在嘩啦啦放水,已經八成滿了。
我有次在嚴靳的住處泡澡暈過去,他說水位不要超過胸口,但我還是喜歡連帶脖頸都淹沒進去的感覺。
手飄起來,腿飄起來,把自重的壓力都轉移給水。
就是腦子裡偶爾會閃過兒時看過的電視劇,香港的,探案主題的古裝電視劇。
裡面有人死在河裡了,她的好友親朋去河中尋找屍體,我不記得原理是什麼,那些人往河裡丢了很多西瓜,圓滾滾的西瓜像泡發的人一樣,浮在河面上。
因為這個劇情,我曾經一度很怕泡澡。
人在不同階段就是會有不同的恐懼。
後來長大些,有個切水果的遊戲風靡學校,走到哪裡都聽到“咻咻!唰唰!”,刀光劍影裡,大批水果從天而降任人魚肉,誰有手機平闆,誰就是潇灑如風的劍客遊俠。
随着遊戲熱度冷卻,我對洗澡的恐懼也跟着“咻咻唰唰”聲退潮。
人的恐懼就是這樣,來得莫名其妙,走得莫名其妙。
洗完澡,我穿着浴袍走出浴室,聽到了最後一聲電話鈴響,然後房間門響了,說是客房服務。我腦子裡跳出好多極具戲劇性抓捕劇情。
我打開門,對方送來食物和酒,下一秒我收到嚴靳發來的消息,他讓我喝完酒别泡澡。跟他認識時間越長,我越能理解為什麼前女友會給他送分手禮物。
我給他發語音,我說晚了,慘了,已經泡上了,馬上要沉沒,我馬上要被淹死了。
他讓我努力自救一把,不要連累他。
我說我不,酒和食物都跟你有關系,我要咬破手指寫血書,寫嚴靳害我。我又說,除非你告訴我海鉑能源好在哪裡。
其實我并不在意海鉑是好是壞,我隻是好無聊,我想有個人跟我多說話。
他的電話打來了,他說我貪心。
我說:“是你主動給我許諾,你說以後有需要你的地方盡管開口啊。”
嚴靳說:“我有些懷疑,當年你真是來碰瓷的。”
我哈哈笑着,坐在沙發上倒酒,透明的,有氣泡,聞起來很甜。我說:“才反應過來啊,訴訟時效早過了吧?”
十五歲那年,三叔帶嚴靳來家裡吃飯的兩天前,我在大馬路上跟他有過一面之緣。他趕着上庭,我趕着逃學,我被他乘坐的那輛s級奔馳撞了。
說撞可能嚴重了點,我甚至沒有倒地,就是碰了下,腿上留了淤青,半個多月就消了。他遞給我名片,我感覺他是想用律師身份恐吓我,他怕我碰瓷,怕我無理取鬧、有理取鬧。
嚴靳彎着腰,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說,有需要他的地方盡管開口,他現在有事要忙,讓司機送我去醫院。
那個司機是他當事人的司機,當時他自己還沒有司機,其實現在也沒有,但以前是因為他不夠格,現在是因為他不喜歡。
兩天後我找他幫了第一個忙。
我讓他幫我找借口、幫我撒謊,我說我星期六晚上要去東港放煙花,我要在外面過夜,第二天中午再回家。
我爸媽其他方面不太管我,但我門禁很嚴,他們覺得女孩子晚上在外頭亂晃是件很不體面的事,我不體面,就會連帶着他們也臉上無光。
嚴靳問我是不是跟男同學約會。我說這個不歸你管,我問他,你說話到底算不算數?
後來當着我媽的面,他問我是不是喜歡鋼琴,是不是喜歡小林文美?他在書房看到了小林文美的海報。我說是啊我喜歡小林文美,我喜歡鋼琴。
這都是母親希望我喜歡的東西。
嚴靳說星期六晚上,小林文美要參加他當事人的家宴,問我有沒有興趣去湊熱鬧。
托他的福,星期五晚上我跟着方玉珩去東港。我們在海邊放煙花,我在沙灘上來回跑,煙花升空照亮我的瞳孔,照亮方玉珩的臉。我近着看他,遠着看他,他五官柔和,長相美好。
我喜歡跟方玉珩待在一起,從認識他那天起,從他成為我爸媽幹兒子那天起,就喜歡跟他待在一起。
他好奇心很重。
他好奇我為什麼躲在花壇背後笑,問我為什麼偷偷往鋼琴老師茶杯裡抖灰塵,我的網球拍壞了他比我還先知道,他會送我新球拍當生日禮物。
他好像可以随時随地看見我。
母親也能看見我,她視力很好,人又敏銳,但從不光明正大,她總是偷偷摸摸,好像注視我這件事情非常掉價。
如果人死了一定需要一本回憶錄,我的回憶錄隻有方玉珩能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