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除夕。
因為明祈等人的到來,百姓們都很高興。可這個除夕注定無法團圓。
為了盡快找出治療血蛛疫和狂木疫的辦法,明祈和雲湘決定兵分兩路。明祈和遙岐去城内,雲湘和母依留在城外,百姓們因為他們的到來心安了不少。
雲槐過年時有一習俗,做“七寶福團”,也叫“人定蒸餅”,顧名思義就是用七種食材做出來的蒸餅。雲槐素有以蒸餅祭神祈願的傳統,傳說昔年一巧婦以家中七種殘存的食材蒸餅充饑,意外救活饑民,恰逢除夕夜風雪驟停,衆人感念其志,遂稱此餅為“人定蒸餅”,取“人心安定,可勝天意”之意。後成新年必食之俗,各家以手頭七寶入餡,不拘食材貴賤,唯求齊心共濟。
今年的七寶餡料是虞緻一早備下的,也是最傳統的:赤豆沙寓“赤誠丹心”、雪耳碎寓“銀華滿堂”、金桂蜜栗寓“金玉良緣”、五色籽寓“五福臨門”、琥珀棗寓“早春報喜”、山海蕈寓“山珍海瑞”、長生果寓“壽與天齊”;外皮為胭脂米漿皮寓“鴻運當頭”。
虞緻跪坐在草席上,将褪色的錦裙胡亂打了個結。她面前歪斜的木案堆着各色粗陶碗,雲湘正用銀簪尖細細挑開蜜棗罐頭的蜂蠟,母依卻已抱來半袋糯米粉,袖口沾着碾紅曲米染出的朱砂色。
母依按住虞緻浸入米漿的手,皺眉道:“你真要親手揉面?你看看你手上裂了多少道血口子,還是我來......”
虞緻道:“疫病當前,我若連十指血都不敢沾,如何配印‘人定’二字?為百姓醫治還要多靠你們,我雖無你們之才,但我殘破之軀,亦可身先士卒,為百姓而死。”
雲湘道:“呸呸呸!大過年的,說什麼死不死的!不過你如今的情況是得多加注意。放心吧!我既要治好這些百姓,也會照顧好你和你肚子裡的孩子。”
話音剛落,莊外忽有歌聲傳來“天要塌,我們笑,手挽手成橋......”虞緻指尖一顫,糯米團險些滾落柴堆——那是之前她教孩子們唱的,隻因孩童聲音洪亮,讓她誤以為又有人病情加重了。
雲湘默然掰開栗子,琥珀色的桂花蜜裹着碎仁滴落案頭,道:“赤豆沙熬好了。”她将銅鍋推近,玩笑似的道,“紅豆鎮邪,你多添一勺,權當......替百姓去了這苦。”
三人不再言語。
虞緻掌心壓着豆沙裹銀耳,母依撒五色籽的力道像在揚祭米,雲湘将雕“人定”的梨木模具按進面團時,城外恰好傳來焚燒屍首的焦臭味,那是百姓們在自發的焚燒驅疫的藥草。
虞緻突然抓起一把花生碎,道:“有一年北部雪災,北方多地哀鴻遍野,先帝賜的七寶餅,餡裡摻了觀音土。”她将長生果摁進最後一隻福團,寶塔狀的蒸餅停在掌中,“可百姓分食時都在笑,說吞了土便是與山河同命,死也要埋進故國的泥。”
蒸籠升起白霧時,母依抱進來三壇烈酒,道:“朱砂印要用桃花釀淬色。”她拍開泥封,酒液潑上竹屜的刹那,虞緻恍惚見蒸汽中浮現舊年景象:饑民分食摻土蒸餅的手,與此刻莊外隔着麻布接福團的顫抖指節,漸漸重疊成同一群人的生生死死。
“接穩了!”雲湘喝醒發怔的虞緻。
七寶福團墜入百姓高舉的陶碗中,朱砂寫的“人定”被水汽暈開,似天意潑灑的劫灰,又似人心未冷的餘燼。
今年的除夕格外冷清,沒有爆竹煙花,沒有歡聲笑語;今年的除夕卻也格外熱鬧,六個人各守一方百姓,一縷燭光便是萬家燈火。
一夜守歲後,天将明。
雲湘心裡琢磨了一夜那兩種病症,是以顧不上休息,簡單用過早飯後,就抓緊投入到研究中。倒是虞緻這幾天耗損心神,加之胎象尚不穩定,起身時兩眼一黑,虧得母依手疾眼快,将她穩穩托住。
雲湘探了她的脈象,道:“你現在必須卧床休息,外面的事自有我們頂着。”
虞緻道:“你用不了多久也将生産,你冒着這麼大的風險來幫忙已是感激不盡。我是雲槐王後,百姓受難,我又怎能安心在此休養?”她輕撫上小腹,眼神堅定,“這孩子是雲槐的孩子,我相信她一定很堅強,也必須堅強!”
雲湘将随身的香囊放在她身上,道:“說不過你,但你今天必須躺着休息。這香囊你随身戴着,對你們倆都好。”
言罷,虞緻這才安心卧床休息。
雲湘和母依剛走出屋,就收到了明祈和遙岐被召回天迦山的消息。
天迦山。光逸殿。
二人到時,雁霄坐在上首,一衆神官齊齊望向二人,神色各異,似乎就等着他們來呢。此番是有人向雁霄檢舉他們越權渎職。從前沒抓到把柄,如今卻叫他們鑽了空子,但那又如何?二人不願多費口舌,開口便道:“帝君,我們是去救雲槐的百姓了。”
衆神官皆是一驚,随即便有一人高聲道:“看來你們這是承認了。不過救朋友就說救朋友,還扯什麼黎民百姓?”
明祈道:“笑話!什麼時候救人也有罪了?”
雁霄思忖片刻,溫聲道:“含越,春神,我已知曉發生了什麼,也理解你們救友心切,但你們應該明白,神不可随意插手人間事。你們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聞言,衆神官神色不悅。神明私自插手人間事已是犯了大忌,雁霄對這幾個拉幫結派的神官過于青睐了。
明祈道:“帝君,你既已知曉發生何事,便該知道那瘟病非同小可。我等此番絕非隻為救友,更為那千千萬萬的百姓,若疫病擴散,人間定生大亂!”
雁霄道:“凡事自有定數。若執意如此,再想回頭可就晚了。”
遙岐欠身俯首,道:“神明守護蒼生,受人間香火,若見蒼生泣血而不救,何以為神?”
神官中傳來一聲譏笑,道:“好個悲天憫人!若每個世界都要神明插手,當初何必劈開混沌?不如把這世間萬物揉回到天道的口袋裡!”
又一神官不屑道:“說的是啊!不過就是一場瘟疫,死幾個人再正常不過,未免太小題大做了......”
遙岐冷笑一聲,道:“曆經蹉跎修得通天法術,竟修成了鐵石心腸?”
明祈道:“帝君,我等既已犯忌便退無可退。于公于私,我們都無法坐視不理。我們會竭力救治百姓,将影響降到最小,待此事平息,我自請削去神位,任您處置。無論鎮壓流放,哪怕天雷加身,灰飛煙滅!——無怨無悔。”
遙岐道:“我亦如是。”
說完,二人維持着俯首的姿勢,向殿外退去。
雁霄背過身,歎道:“要去邊去罷。但你們記住——你們跨出這裡的第一步,此後便是這蒼生劫數中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