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

羅景元的腦海中，與幼時薛憐心的有關記憶并不多。

羅景元一直被羅秀麗撫養，跟薛憐心并不養在一處，平時也少有來往。偶爾在薛家的花園中見到，薛憐心也是被侍女帶着去别的地方，兩人之間也隻是無聲地見過幾面。

她是原配嫡女，從小就死了娘的可憐大小姐。

他是迷惑老爺的狐狸精的侄子，是敗家的舅舅不知道跟哪個女人生的野孩子。

他與薛憐心之間，即使身處同一屋檐下，也是不配接觸她半分。

不過會這樣想的隻有薛家的下人，當羅鴻飛知道下人之中有這種傳言之後，便把所有人都趕了出去，重新換了一批更聽話的下人回來。

等到羅景明被送去京城讀書，羅景元就成為了家裡唯一的男孩。

薛家的下人被換過之後，再也沒有人說什麼“原配”，“狐狸精”，“嫡女”，“野孩子”之類的話了。新來的下人們都知道，這個家雖然還姓“薛”，但是實際上已經是姓“羅”的東西了。

羅景元唯一一次單獨遇見薛憐心，是在她被送走的那年夏天。

那年羅景元也不過七八歲，夏天暑熱難耐，他在自己的房裡呆不住，就一個人溜了出來。他來到薛家的花園中，想去水池邊的樹下乘涼，卻發現那樹上有一個跟他年紀相仿的女童。

那人穿着淡蕊黃的衫子，藕荷粉的羅裙，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

等到羅景元走近了了，才發現那人竟然是薛憐心。

羅景元根本想不到，自己這個一直都傳言身體不好的病秧子表妹居然還會爬樹。

“你在樹上幹什麼呢？”羅景明站在樹下仰頭問道。

“小鳥從樹上掉下來了，我送它回家。”

薛憐心說着，努力把手伸向另一邊的樹枝。

羅景元順着薛憐心手臂的方向看過去，果然在樹枝掩映下隐約看見一個鳥巢。

“太遠了，你夠不到的，快點下來。”羅景元估算了一下鳥巢和薛憐心的距離，忍不住出聲阻止。

“不行，就差一點了，就差一點我就可以送它回家了……”薛憐心固執地不肯放棄，依舊努力地把身子向着鳥巢所在的地方探過去。

随着薛憐心的身子一點一點遠離她自己所在的樹枝，她手中的小鳥與鳥巢也越來越近。最終薛憐心成功把小鳥安穩地送回了鳥巢裡，但是她自己也失去了平衡，從樹上摔了下來。

薛憐心跌在了羅景元的身上，兩個孩子都受了傷。

羅景元在床上躺了三天，便已經沒有什麼大礙。可是等他下床出去的時候，就看到薛老太太帶着薛憐心上了馬車離開了薛家。

這一去就再沒了消息。

很久之後羅景元才得知，原來薛憐心根本就不是病秧子，是羅鴻飛和羅秀麗一直想找理由把她送走，才對外放出了這個謠言。

薛憐心身體雖然不算強健，但也絕不是纏綿病榻的病秧子。

但是薛憐心從樹上摔下來砸傷了羅景元一事正好給了羅鴻飛和羅秀麗機會，趁機大做文章，終于是讓薛遠山迷了心竅，言聽計從地送走了薛老太太和薛憐心。

等到之後羅景元再次見到薛憐心之時，便是薛憐心一身黑衣，帶着已經神志不清的薛老太太重回薛家。

他在她身上看不到半點當初那如同含苞待放的荷花一般的模樣。

但他再一想，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再也沒有了當初在池邊樹下看她之時的赤子之心。這些年來他也已經嘗到了金錢和權力的滋味，再也不能回頭，也不會回頭了。

從他再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與她之間就隻能是死敵。

她想要回的東西，他絕不會放手。

她不想拿出來的東西，他也一定要得到。

隻是羅景元沒想到，自己竟然輸得一敗塗地。

縱然羅景元從薛憐心重回薛家一路看過來，已經知道薛憐心的手腕和魄力，但是卻還是沒能想到，薛憐心居然能做到這個地步。

她看穿了他們的每一個手段，再暗中搜集人證物證，隻待今日一舉除掉羅家。

羅景元沒料到薛憐心真的如此心思缜密，算無遺策。更沒有料到薛憐心這一路卧薪嘗膽，能忍人所不能忍，把所有人都當做可以利用的棋子，包括她自己。

薛憐心所做的一切就像是在編織一張無形的大網，每一個事件，每一個證據，都嚴絲合縫地串聯在一起，隻等最後收網之時，讓他和他爹還有他姑姑無處可逃。

甚至在最後就連老天爺也站在薛憐心這邊。

羅鴻飛雇兇殺人之事根本就不可能有證據，被雇傭去殺人的殺手在事後完全失去了蹤迹，羅鴻飛幾次尋找都沒有絲毫線索。

羅景元本不相信，薛憐心有什麼手眼通天的本事，能找到羅鴻飛無論如何都找不到的人。

薛憐心把那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相關的人證和物證都帶到了太守府公堂上，唯獨沒有跟雇兇殺人有關的證據。

不管是人證還是物證，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