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時雲撐着地面,遲疑地站起來,原本泛着淤青的膝蓋一陣刺痛。
花袖被留下盯着她,恭恭敬敬把皇後送出門去。屋内,盛時雲依稀聽到兩人說的話。
“大公主現在應當起了,來之前奴婢已經遣人喚過了。”
“侯府的那位今日進宮,公主心裡高興。今天起床倒不費力。 ”
花袖的聲音帶着些慣縱,皇後也愉悅地輕笑一聲,囑咐道:“她高興就好。你看好了這丫頭,今日别讓她再耍那些小機靈。”
盛時雲抓緊時間梳洗,不在乎什麼侯爺伯爵,也沒聽說過勞什子的人物。原主深居簡出,外加他人有意阻截消息,對宮裡的大事知之甚少。相比起大公主急于嫁給有情人,她更急于找到自己生存的一方天地。
盛時雲知道自己躲不過去今日這頓罰,正所謂人生起落,這幾天和開了挂一樣,事事順遂,想必早就被有心人看在眼裡,記在心頭。
比較原主先前的經曆,長街罰跪隻是雞毛蒜皮。皇後迫不及待見盛時雲被趕出宮去。她生怕有變數,不敢再火上澆油,這才收住手腕,挑了個無傷大雅的懲罰。
畢竟在皇家貴胄的眼中,沒有比當一個窮苦百姓,更可悲凄慘的。
而她偏要街巷阡陌之中活得有滋有味。
晨起的太陽不算毒,但春天風和日麗,頭頂着熱光,還是叫盛時雲眼前發暈。她額角滲出細汗,臉色蒼白。自從穿到這裡,動不動就下跪的習慣讓她苦不堪言,膝蓋上像覆着針尖,痛得麻木。
花袖站在樹蔭底下,環起胳膊,輕蔑地看着她。
這條道路在盛時雲住所旁邊,地處偏遠,但是向前走直通大殿,向後走就是一個小門。為了近便,很多轎辇家仆都等候在此。所以,這條路上來往的不止是宮人。
一些散朝後的王公大臣,也會選擇走這個方向回家。
皇後的深意就在這裡。
果不其然,來往的高官貴人,穿着周正端方,紛紛側目,搖頭皺眉。這些都是詩禮人家,看見皇室公主這幅模樣,心裡不禁嘀咕琢磨,更有甚者,猜到她就是宮裡無足輕重的二公主,露出嗤之以鼻的态度。
盛時雲一向達觀,不會為了不值得的人費心力。她無視周邊投來的眼神,老老實實跪着,注意力逐漸轉移到了自己在民間該做的生意上。
中學時曆史老師講過,古代任何一個王朝,不管多麼繁榮,底層百姓的生活也是分外拮據的。因此若想做吃食上的生意,不僅要味美、更要價廉。
有了那百兩白銀,開酒樓是遲早的事情。上輩子,她的夢想就是擁有一家自己的飯店,容納天南地北的美食。結果大業未成,先穿到了大周。
既來之則安之,她初來乍到,可以先從食肆做起。食肆都有了,酒樓還會遠嗎?
盤算着自己以後需要置辦的東西,盛時雲唇角逐漸勾起了一個微妙的弧度,她輕輕閉上眼睛,覺得陽光都沒那麼曬了。
不對,是真的不曬了。
她意識到反常,擡睫,才發現一片陰影正罩在自己面前,太陽都被遮沒了一半。再定睛看去,面前背手站着一個老頭,身着紫服,腰挂金魚袋,頭頂的六梁冠要把腦袋壓扁了。
老頭正眯着眼睛打量她,見她睜眼,這才皺起川字眉,咳嗽一聲:“二殿下是犯了什麼錯處,竟被罰跪在此。”
盛時雲見他衣冠濟濟,估摸着官職不低,雖然不知道老頭的意圖,還是忍了又忍,溫聲回答道:“并非犯了錯處,是皇後娘娘提點我,要戒驕戒躁、孝順父皇。”她知道自己不受待見,幹脆将姿态擺得低一點,少惹點事。
“皇後确有慈母之心啊,二殿下。”老頭點了點頭,猶自說道,“雖是公主,也不能輕佻浮薄,一切都要以天下為先。”
這人以為自己是誰,和皇後穿一條褲子的。沒事找事,還教育上她了?
盛時雲牙齒磨了磨腮肉,掀起眼眸,聲音依然溫吞:“本宮的事自有父皇母後操心,大人未免高看了自己一些。”
雖然表面和氣,但這話的言下之意是把他往不敬的方向推,老頭怎麼會聽不出來,表情陰沉,瞋目剜了她一眼:“忠言逆耳,二殿下竟連這個道理都不知。”
“道理是知道的,但是大人說的話未必是忠言。”
言官最忌諱别人說自己不忠,他似乎沒想到盛時雲會這樣頂撞自己。
背在身後的手回到前面,從袖子裡探出才露了一截象笏,火冒三丈地像是要打人。
老頭到底是個斯文人,象笏到底沒有落下,嘴唇哆嗦了片刻,隻吐出四個字:“寡廉鮮恥!”聲如洪鐘,怕是再舉個喇叭,能叫大殿裡的靖崇帝都聽着。
“若天底下都是二殿下這樣的處世為人,那……”
“謝閣老。”
他話沒說完就被打斷,哽了一下。轉頭望去,離兩人幾步遠的地方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一乘官轎。
按說朝臣進宮,是不允許乘轎的。盛時雲不禁對轎攆内坐着的那人産生了好奇。她面頰上的不快還未消散,遊轉目光到轎子上細細打量了一番。
轎頂蓋着棗紅的雲紋綢緞,但年歲經久,已經磨損掉色,帷帳蒼黑,平添肅殺之感,擡轎的四個轎夫魁梧奇偉,手掌大如碗盆,攥起來一拳能打死一個人。
“呀!北郡侯!”原本滿臉怒容的謝明智,胡子一抖,換上了副笑模樣。謝明智按官階和資曆,都比北郡侯高上許多,但在四個轎夫的襯托下,顯得遜順不少,“最近剛回京,可還适應嗎?”
轎中人未露面,先遞來一聲輕笑,溫潤卻混着些疲憊的嘶啞:“本侯一切都好。閣老日理萬機,何故找一個小姑娘的麻煩。”
謝閣老?那豈不是謝家的老爺子,也就是盛時雲原本要嫁的那個謝晖的祖父。盛時雲不自在地抿抿唇,頓時明白了他巴巴過來找茬的原因。
而轎中的那位,正是大周将門世家的北郡侯,常年戍守塞北,據說長相豐神俊朗,風姿日下無雙。這次難得回京,引得京中貴女們鑽破腦袋,想一睹風采,卻被他一一回絕了去。
兩尊大佛都是朝廷上炙手可熱的人物。更聽說,他倆政見相左,彼此互相看不順眼。神仙打架,盛時雲生怕自己被誤傷,縮了縮肩膀,努力降低存在感。
謝明智被人抓了小辮子,他自己似乎也覺得有失風度,面上泛青,轉移了話題:“二殿下受了責罰,老朽問問是怎麼回事。侯爺怎麼還坐着轎子,腿疾沒好嗎?”
“骨頭斷了,好不了那麼快。”北郡侯端穩的聲音傳來,雲淡風輕得像是在說别人的事,“原來是二殿下,臣腿疾未愈,不便下轎行禮了。”
盛時雲挪了挪膝蓋,點點頭:“無妨。”
“日頭這麼曬,冀西山,你去把本侯的傘遞給二殿下打着。”話音落,那個叫冀西山的人聞聲而動,從轎攆上取來傘,交到盛時雲手裡。
盛時雲被太陽曬得頭昏腦漲不說,還要聽謝明智吹胡子瞪眼,早就難受得渾身發麻,聽說能打傘,她精神一振,趕緊樂呵呵地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