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當”一聲,面前又多了杯牛奶。趙漣清給她到了一小杯,給自己倒了一大杯,在她身側坐下。
沈念不愛喝牛奶。
牛奶太濃,有股奇怪的腥味,她喝一口就想吐。之前在幼兒園,媽媽特地給老師打過招呼,所以午休的時候别的小朋友隻有牛奶,而她有家裡帶的果汁喝。
但這是在趙叔叔家,趙叔叔不會像媽媽那樣好說話,他個子好高,好可怕,開車的時候呼叫機一直在說話,刺耳而又吵鬧,吓得她以為自己要被抓走了。
她瑟縮道:“能不能不喝牛奶……”
趙漣清已經将自己那一大杯喝了大半,唇角挂着一層奶霜,好像沒聽清她在說什麼。然而,坐在餐桌中央的趙剛蹙起了濃眉。
“你愛挑食?”
男人低沉的聲音響起,語氣習慣性地帶上幾分質疑。
他本就樣貌端正粗犷,不怒自威,頭頂慘白的燈光一打,那濃黑的眉眼藏在額發的陰影裡,更是帶着駭然的怒火。
沈念小朋友吓得瞪圓了眼睛,用力搖搖頭。
好可怕!趙叔叔生氣了!
她立刻抓起牛奶,往嘴裡灌了一大口,“咕噔”一聲囫囵咽下去。喉嚨裡的冰涼消散後,在口中彌留的濃郁的奶腥味開始四散開來,不停地攻擊着她的口腔和鼻孔,連呼出的氣都帶着令人無法忍受的奶味。
仿佛被丢到了一個巨大的奶桶裡,四面八方都是令人作嘔的味道!想吐!好想吐!
她捂住嘴,竭力抑制着嘔吐的欲望。可是方才喝的太快,一個響亮的奶嗝脫口而出,咽下去的牛奶又被頂上了喉嚨。
不能吐,千萬不能吐,趙叔叔在看着她!好可怕!
不能吐,不能——
“嘔!”
一秒過後,小姑娘劇烈地幹嘔起來。
杯中的牛奶隻喝了一半,冷漠地對着她作壁上觀。而那小小的身子因為幹嘔的抽搐已經變成了通紅的蝦子,羞愧難當、驚恐難言,幾乎要從飯桌上鑽進地闆裡。
“念念?”
好像有誰在喊她。
聲音很溫柔,和媽媽一樣的溫柔。緊接着,冰涼的濕巾湊了過來,将她唇邊的狼藉一點一點擦幹淨。
“對不起……咳咳……我、我不是故意的!”
那個聲音立刻說:“沒事的,喝不下别勉強,咱們不喝了,沒關系。”
她吐得淚眼朦胧,依稀能看到趙叔叔模糊的身影,他震驚地坐在餐桌上,似乎有些手足無措。正在給她擦臉的人是趙漣清,他不知什麼時候俯身站到自己身側,以一種保護的姿态,擋在了她和趙剛的視野之間。
少年身上的帶着淡淡的、青檸檬洗衣液的味道。
和媽媽衣服上的味道也好像好像。
媽媽,媽媽,媽媽在哪兒?為什麼找不到媽媽?
她不喜歡喝牛奶,她不要喝牛奶,她實在是喝不下去呀!
小姑娘擡起手,下意識捉住趙漣清的衣袖,眼淚像珍珠一樣掉個不停。她好委屈,明明什麼都沒做錯,明明她是幼兒園裡最乖的寶寶,卻變成了歌裡像野草一樣的孩子,因為她的媽媽不要她了,趙叔叔也生氣了,眼淚灑了哥哥滿袖子都是。
沒救了,她真是個壞小孩。
……
這場鬧劇最終以趙剛從冰箱裡翻出一瓶果汁收尾。
剩下的牛奶都被趙漣清喝了,沈念喝了果汁,又吃了點菜,眼睛像小兔子一樣紅,飯量也和小兔子一樣少。吃完飯後,趙漣清給她放了熱水,幫她洗了個澡,送回卧室。
沈念一進被窩,立刻像田鼠一樣遁了進去,隻留幾根頭發在外面。趙漣清伸手拍了拍鼓起來的被子,好笑道:“怎麼回事,念念跑哪兒去了?”
沈念不吱聲,躲在被子裡,羞愧得不想理人。
念念真丢人。
浪費别人家的牛奶,又喝了别人的果汁,怪不得趙叔叔會生氣。
怪不得媽媽不要你。
被窩裡的人安靜了一會兒,又“刺溜刺溜”地抽起鼻子來。趙漣清輕輕歎了口氣,隔着薄薄的空調被,安撫般摸了摸。
“念念,你是不是不喜歡喝牛奶?不喜歡的話,我們以後就不強迫你喝了。要是老趙兇你,你就躲在哥哥身後,有什麼事兒哥哥給你擋着,好嗎?”
說到這裡,少年頓了頓,聲音帶了一絲笑意:“不過老趙可不是壞人,他就是長得兇,我小時候也可怕他了,但現在不怕啦,他可是大英雄,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長大要多久呢?這個問題沈念依舊回答不上來。一年,兩年,還是要更久?
像趙漣清這樣變成初中生嗎?還是要更大一點?她略微絕望地想,在媽媽面前,她不需要考慮這些,因為媽媽希望她永遠不長大,永遠都和她在一起。
可是媽媽食言了,她先丢下了自己。
自己要在這個陌生的房子裡,睡在陌生的被窩裡,或許再也見不到媽媽了!
這個念頭無比恐怖,光是想一想都像溺水那樣喘不過來氣。小姑娘立刻将腦袋從被窩裡鑽了出來,小臉蛋汗津津、紅撲撲的,柔軟的頭發也蹭得亂糟糟。
她一開口,就是哀求:“我想見媽媽,你能不能帶我去見媽媽?”
少年愣了愣。
“見一下就好,我保證不會哭,不會纏着她!”沈念小朋友第一次學會哀求,不是不想去幼兒園而幹嚎的假模假樣,稚嫩的聲音微微顫抖起來,“真的真的,就讓我見她一下吧,我不會哭,也不會鬧,我會聽話的,非常非常聽話的!”
月光下,小姑娘那雙杏核眼染上了幾分濕潤且真切的痛苦,這抹痛苦像是潮水,将少年瞬間淹沒至頭頂。
念念的媽媽死在了槍林彈雨的異國他鄉,送回國的遺物隻有一個滿是彈孔相機,彌漫着陌生的硝煙的味道。
他不知道該如何向她解釋「死亡」,但是他像念念這麼大的時候也失去了母親。那時候他趴在母親的病床前嚎啕大哭,已經形容枯槁的女人溫柔地摸了摸他的腦袋,跟他說:“漣清,媽媽要先走一步了。真舍不得你啊,我可憐的孩子。可是,這又有什麼辦法?”
這又有什麼辦法呢?死亡是如此蠻不講理的事情。
輕盈的月光灑下窗台,将卧室照亮。小姑娘瞪着小貓一樣濕潤的眼睛,執拗地等他答應,而他又是如此的無能為力:“念念,我做不到。”
因為他也是沒有媽媽的小孩。
他也見不到自己的媽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