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州北控三關,南達九省,地連四部,雄冠中州。是大都南下的第一大都會。
保州城西有大清河,河水水質是北地難得的清冽。被譽為“大梁第一利刃”的保州镔鐵局便位于大清河之畔。
镔鐵局下設三局——專管鍛制的冶火局,酸洗镔鐵特殊花紋的金水局,負責抛光的神耀局,其中以冶火局最為核心,非信重之人不得入。三局又下轄若幹坊,分管專門的事宜。
這日,榮齡換上绛色的公服,自金水局管事手中取過辛日的出入令牌,叫一名人高馬大的魁梧婦人上下摸個遍後,她才袖着兩手,進入金水局下轄的磨洗坊。
北地日短,寅時的天色尚暗。
榮齡忍下哈欠,又抖抖刻意駝起的肩背,似是要抖去一身的困意。
“驚蟄!”二進院的甬道傳來一聲呼喚,榮齡仔細辨析音色,是春芳。
“驚蟄快猜猜,我是誰?”她自暗處快步走來,又一指同行的幾位婦人,“她們又是誰?”
榮齡很是無奈,自她露出不認人的症狀後,春芳就日日當個樂子,逗她沒完。
那日,榮齡托了幾道,與一個專為镔鐵局招徕匠人的掮客搭上邊。
掮客收了銀子,領着榮齡找到镔鐵局三局之一的金水局——冶火局太過機要,他還使不上力。
“賀大人,這是我老娘的嫡親侄女,前頭死了男人,叫婆婆和小叔磋磨得不像話。”掮客在袖下遞過一隻裝了銀豆子的荷包,“幾日前,黑心小叔要将她賣給隔壁村的老鳏夫,她那婆婆也點了頭。”
“她實在待不住,這才跑回娘家,找我老娘。”掮客湊過身子,讨好道,“賀大人可憐可憐她一個寡婦吧。”
金水局管事賀方先是叫一口一個“大人”捧得飄飄然,聽清掮客來意後,他本想刁難一句“這是你領來的第幾個老娘的親侄女了?”,可他兩指一捏袖中的荷包,便不再多說。
“也是個可憐人,”他輕慢地看一眼面色蠟黃,眼神卑微的女人,“叫她明日上工吧。”
事成後,掮客再三叮囑榮齡,“記着,你是個寡婦,叫婆婆和小叔逼得活不下去。可别說岔咯。”
榮齡不解,“為何一定是個寡婦?”
掮客将目光投遠,遙遙看一眼镔鐵局的正堂,“因為…镔鐵局的主事是獨孤娘子。”他意味不明地一笑,沒有再細說。
直到榮齡以“驚蟄”這一化名進了金水局,她才明白掮客的笑中為何幾分敬服,幾分輕蔑。
镔鐵局中的匠人,一半都是寡婦。
“寡婦怎麼了?十金一柄、叫敵寇膽寒的镔鐵刀可是由我們鍛打、磨洗出的。”說話的正是春芳,镔鐵局中的“獨孤氏第一吹”,“獨孤大人招了我們,叫我們擡起頭來學藝,用自個的手藝養活家人,沒有比這更叫人快活的了。”
這一半是叫人敬服的獨孤氏。
而另一半獨孤氏,來自相好的诋毀。
據傳,獨孤氏也是個寡婦,寡婦門前是非多,而比是非更多的,是她的相好。
獨孤氏相好三千,各種長相、做各類營生的都有。
她的情意來得快、來得濃,可上頭的勁一過去,又冷清得緊。總惹得一群男人心口剛熱,便又被撇下。
事關風月,不論男女都不得灑脫。
于是,在一群罵罵咧咧的怨男的诋毀下,負心薄幸、水性楊花的罵名算是跟定了獨孤氏。
連帶的,镔鐵局的寡婦們也沒了好名聲。
可一群将獨孤氏奉若神明的寡婦不在意——她們嘗過太多世情的冷暖,镔鐵局于他們早是世間唯一的桃源,三兩句風涼話算得了什麼?
為了融入大夥,榮齡一面豎起兩手,朝大都的方向拜了拜,隻求三年不曾相見、她甚至記不起長相的便宜相公張大人别被她這胡言亂語說得折壽,一面則心安理得地頂起寡婦的名号,加入同僚們時不時的讨罵黑心婆婆與小叔的行列。
正是在這一過程中,榮齡一時不查,暴露了她絕不為外人道的一項弱點——臉盲。
這事得從許久之前說起。
說起榮齡郡主,便是清遠樓最為碎嘴的說書先生,那也要贊上一句。
一則出身名門,乃是聖上的胞弟,南漳王爺的獨女,那叫一個龍血鳳髓,人品貴重。二則承父遺志,戰功赫赫,南漳王爺戰死後,郡主統帥南漳三衛,幾年的時間,打下南境諸國,又啃下前元朝廷割據的半壁江山,如此英武的巾帼,倒叫一衆男兒郎羞慚。
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若非要說,郡主有什麼不是,那約莫,可能,也許,大概是,郡主面冷,不大好親近。
可行軍之人,多數是從屍山血海中爬出的,冷硬一些,也不能算作過錯。
然而,正如寫出“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裡長征人未還”的七絕聖手王昌齡死于一尾鮮美的查頭鳊,一代枭雄的姚苌被夢境活活吓死,或許,看似正經的事件後頭,埋的隻是一筆微小的,叫人啼笑皆非的糊塗賬。
因而,榮齡想,她因為臉盲,叫人覺得面冷、不好親近,這筆糊塗賬也算不上多麼古怪。
自然,臉盲之事,這不能怪榮齡。
若是真要細究,已然作古的南漳王爺,如今的披香殿娘娘——曾經的南漳王妃,即,榮齡的父王、母妃,他們倆,一個都逃不脫。
他們兩人都不曾有過這個怪異的毛病,然而,榮齡長到了四五歲,開始認人時,身邊的随侍都發現了她的古怪。
這古怪,不大,左不過是小郡主記不清人的樣貌,總将秋月認成春花,将阿甲喚作阿乙;但也不小,沖着梁帝喊父王,将姑姑稱作皇後娘娘,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也叫小郡主覺得難堪。
不過,目力上的缺失,總有一些他處的補償——榮齡的耳力格外聰敏。
因而,再大一些,榮齡便機靈起來。左右她的身份高,她便冷着臉,等其他人先開口,待她認出那人的嗓子,再喚他一聲,與他交談。
之後,她又知曉了許多衣衫的款式,她便記下樣式,默念顔色,借用不同的衣裳分辨人。
總之,慢慢地,榮齡郡主不認人的議論淡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人家以為她拿捏架子,眼高于頂。
對于這樣的誤解,榮齡隻能無奈地收下——這總比叫人知道自個兒是臉盲要強。
然而那日,榮齡剛至金水局,換好衣裳便傻了眼——
本還能分出一二的匠人們穿上金水局統一制式的公服後,全都模糊成一道道绛色的長影。他們眉眼仿佛,根本分不出誰是誰。
以往在大都、在南漳,萬家兄妹總陪在榮齡左近,若遇見生人,他們會用各種法子叫她知曉來人的身份。
可如今,萬文林遠在大都,萬文秀留在她們臨時賃的院中,榮齡瞪着一雙大眼,無神且無助地擠在前行的人群中。
這時,一道聲音喚她,“驚蟄妹子,今日你跟着我,我教你認酸漿。”
榮齡面上鎮靜,心中卻已抓狂——完了,這人是誰?方才可有人介紹過她?
她讨好一笑,挽住來人胳膊,模糊地稱呼道:“姐姐,多謝你。”
這笑容落到來人眼中有了其他意味,她拍了拍榮齡僞裝後黃黑、龜裂的手,安慰道:“來了就是姐妹,你不必這樣小心客氣。我定會教好你的。”
面對這樣的友善,榮齡一愣。
那人帶着她在不同的酸漿池中穿梭,“這是砒霜池,莫怕,舀上裡頭一碗水,頂多藥死一隻耗子,于咱們是無礙的。”
她又一指四圍結出白色晶體的池子,“這是鹽池,用的鹽井中泵出的鹽鹵,鹽池洗菊花紋最為好用。”
這時有人喚她,“春芳姐,快來幫我看一眼,這把刀怎的洗不出紋路,可耗了我好幾天了。”
春芳示意榮齡等一會,自個去看看。
榮齡在心中暗暗記下,哦,原來她叫春芳。
不一會,一道绛色身影走近,榮齡正在看不遠處泛黃的湯池,“春芳姐,那是什麼池子?”她問道。
來人未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