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齡以為四圍嘈雜,她沒聽清,于是再喚一聲,“春芳姐?”
誰知片刻後,那人在她眼前揮了揮手,用陌生的聲音問她,“你叫我啥?春芳?”
這道聲音不屬于春芳。
榮齡心中警鈴一響——糟了!
她一面飛快地思考說辭,一面暗自懊悔,怎可在陌生之地放松警惕,暴露臉盲的弱點?
“我…”
不等榮齡想出合宜的解釋,那人如發現新奇的玩物一般,喚來包括春芳在内的磨洗坊衆人,“快來瞧瞧,新來的妹子不認人,我以前隻聽過這病,卻沒親身見過。咱們試她一試。”
一群人圍着榮齡,先是各自報過名姓,再胡亂換了位置,問榮齡哪個是哪個。
榮齡咬着唇内的軟肉,直到口腔中滿是血腥味。
她勉強一笑,不住告訴自己——如今的她早已長大,揮刀能取敵寇首級,彎弓可射落最矯健的雄鷹,沒有人能再傷害她。
“妹子,你當真不認人?”榮齡認出聲音,這才是春芳。
她思忖片刻,擒出半真半假的一眶淚,“春芳姐,求求你,别告訴賀管事。我就這一個毛病,時間長了我自然能認人的。”她拉過春芳的袖子,眼瞧着就要跪下,“我有力氣,也不怕酸漿傷手,求你們不要把我送回去。若是那樣,婆婆和小叔子定要綁了我,賣給半身入土的老頭子。我也是好人家的姑娘,求求你們别嫌棄我。”
一番話說得圍觀衆人心口發酸——圍觀的她們,誰又沒有自己的難處?
春芳扶住她,不叫她真的跪下,“妹子别怕,這不是了不得的毛病,并不耽誤做工。即便賀管事知曉了,也不會拿你怎樣。咱們都是苦命人,隻有互相扶持,哪有誰瞧不上誰的道理?我們隻是逗個樂子,你别當真。”
榮齡落下更多的淚,面上卻有了笑意。
她空懸的心落下來。
一群人又是哭又是笑,自然不曾發覺門口有一角朱紅羅面、滿繡卷須葉花紋的裙擺閃過。
春芳說得沒錯,臉盲在此處當真不是需要忌諱的大毛病,它更像一隻無害的橘貓,叫衆人在日日辛勞的做工後逗着尋個樂子。
于是,磨洗坊的大姐大嫂們總逗榮齡,叫她猜一猜眼前的是誰。
沒幾日,整個镔鐵局都知曉,金水局的磨洗坊來了個不認人的小寡婦。
因而,一聽見春芳的聲音,榮齡就知道春芳又來逗她。
仗着天色尚暗,榮齡無奈地一閉眼,随後轉頭,故意道:“你一定是秀兒姐。”
果然,看她猜錯,春芳快活極了,“呀,驚蟄妹子還是認不出!我是你春芳姐!”
榮齡自不會說,自個早已憑借耳力上的長處記得镔鐵局的許多人,她隻讪讪一笑,“春芳姐,你别逗我了。”
“好好,不逗你,”春芳挽過榮齡胳膊,說起喚她的正途,“獨孤大人找你,你快去。”
獨孤氏找她?
榮齡心中一緊。
她暗自思忖,自個可是露出破綻?如若不然,镔鐵局第一人——獨孤氏怎會關注她一個小小的匠人?
她露出惶恐的樣子,向春芳套話,“春芳姐,可是我犯錯了?獨孤大人怎會找我?”
“别怕。”在春芳的心中,榮齡許是吃了婆家許多頓打,因而總是一副怯懦至極、驚弓之鳥的模樣。她是過來人,很可憐榮齡如今的情形,“來了镔鐵局,再沒人欺負你。獨孤大人待人極好,萬事都會為你撐腰,絕不是外頭傳得那樣。你隻管放心地去,許是獨孤大人知道你新來,要關照你一番。”
榮齡乖順點頭,心中卻是一半忐忑、一半戒備地來到镔鐵局的中堂,亦是獨孤氏起居、辦公的所在——莫閃居。
獨孤氏在保州是個人物,可放眼天下,到底隻是六品的小官。
因而,她的生平多有轶失。
缁衣衛隻查出她是二十多歲入的镔鐵局,幾年之間,因鍛制手藝過人,被破格提為三局之一的冶火局管事,又過十年,主管整個镔鐵局,官居正六品。
榮齡在心中過完獨孤氏的履曆,這才垂着頭走入莫閃居。一入院内,地面上由彩瓷碎片拼成的卷草與多角星交疊的圖案印入眼簾。
她慢步前行,直到看見一雙雪足自朱紅羅面、滿繡卷須葉花紋的裙中露出,惬意地落在足有一寸厚的喀山毛毯中。
榮齡先是要擡頭,可擡到一半覺得不妥,随後換作抱拳,一息後又停住,像在回憶民女見官究竟該行怎樣的禮。
最後,她平擡兩手,四不像地一拜,“獨…獨孤大人,我是驚蟄。”
像極了從未見官、心有惶惶的農婦。
獨孤氏沒有在意榮齡生疏的見禮,她上下打量片刻,道:“既入了镔鐵局,便堂堂正正地擡起頭來。”
榮齡應一聲,這才小心地擡頭。
自見到匾額的“莫閃”二字、院中用彩瓷拼出的圖案後,榮齡就猜到,獨孤氏是胡人。
她的膚色分外白,一雙綠色的瞳仁盈盈泛光,一如大莫閃最純淨、濃郁的祖母綠寶石。榮齡心想,她定長得美。
她身着朱紅的大袖褙子,下裳是同色的褶裙。她的上身倚在扶手圈椅中,雙腳赤着,整個人怠懶、迷人得緊。
可惜這等風情,榮齡因臉盲,少領略了許多分。
“來了幾日了,可學到手藝?”獨孤氏問道。
榮齡雙手交扣,老實答道:“來了十日了,春芳姐教我認了酸漿,也帶着我磨洗了一把匕首,是雪花紋的,說是替涼州軍打造。”
獨孤氏未置可否,她突然起身,一步步走近,赤腳落在深藍的喀山地毯上,如深淵開出白蓮。
她挑起榮齡的下巴颌,問道:“我美嗎?”
榮齡不明所以,渾身蓄着勁,以防她發難。嘴上卻嚅嗫着答道:“美…美。”
“可我聽說,你不認人?”獨孤氏妩媚一笑,笑中卻有冷意,“臉盲也辨出美醜?”
榮齡想了想,“辨不出,”她答道,“隻是姐姐們常說,大人是九天的神仙妃子,不僅美,心地也好。我雖不能親眼見到,但我想,姐姐們不會騙人,大人定是美極了。”
“你倒是有趣。”榮齡的話取悅了獨孤氏,她收起那指,順勢又拍了拍榮齡頭頂的盤髻,“對了,認字嗎?”
“認…認得一些。”榮齡道。
“哦?”這倒是出乎獨孤氏的意外,一個臉盲的農婦,竟認得字?若是認字…可就不好用了。
她取過一頁公文,遞給榮齡,“念念看。”
榮齡掃過整頁公文,“一…石…人…”她念出零星幾字,憋得滿臉通紅,“大人,我相公隻教過幾個字。”
獨孤氏一笑,“也罷,确也是認得幾個字,”并再次說她,“你可真有趣。”
随後,她未再多言,隻叫榮齡退下了。
随後幾日,榮齡反複揣測,獨孤氏為何召喚她,又為何說那些沒頭沒腦的話。
她不知镔鐵局内是否有眼睛盯着,因而不敢說與他人一道猜測,她隻借自個是新來的幌子,與春芳、秀兒等人問些三局運行、镔鐵刀制作關要的消息。
還未等她想出個所以然,獨孤氏的又一道命令解開她的疑惑——
她遞來一匣點心,又在裡頭放上自己的一枚玉戒,叫榮齡送往上陽坊的某處。
榮齡轉身出門,心中卻嘀咕,這怕是送與新相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