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是黃昏,榮齡捧着匣子,快步走到未挂匾額的小院。
她叩開正門,對着随侍打扮的小哥說道:“我是驚蟄,獨孤大人喚我送點心來。”
主人恰好也在院中,聽見榮齡的話,他看過來。
“今日怎的換了人?”他問道。
榮齡也正好奇獨孤氏的新相好是何等人物,便借此機會轉頭看去,隻見那人穿一身碧色的道袍,背手站在未落葉的枇杷樹下。
她在心中暗贊一句,獨孤氏這回的眼光不錯——她雖辨不出這人的美醜,可他随身站立的風姿倒是萬中無一。
隻是可惜,他的風姿再卓然,那也是三月後遭獨孤氏抛棄的命。不過他年紀尚青又四肢健全,竟做以色侍人之事,想來若是遭棄,也是他活該,怨不得别人。
這樣想着,她在贊賞中又生了幾分輕視。
“秀兒姐生病了,大人換我來。”榮齡答道。
自然,秀兒沒有生病,隻是因随口議論獨孤氏的相好而被換下。
想來,獨孤氏因臉盲看上了她——當她替獨孤氏給相好送吃食後,獨孤氏不必擔心她再認出那人,平白生出風言風語。
臉盲确會疏漏信息,卻也能保守秘密。
可惜獨孤氏不知,榮齡不僅認字,還在耳力上長于他人。這兩處足以為她彌補臉盲帶來的缺陷。
這時,随侍問道:“老爺,已是申時末,咱們走嗎?”似要出門。
年青的老爺點頭,又對榮齡道,“你是回镔鐵局?一道走吧,帶你一程。”
他要去镔鐵局?
榮齡恍然。
她許是親眼見證男女之間的“授受”——你送我點心與信物,我收到暗示,就急急去見你,一往一來,俱是眷侶間拉扯、暧昧的小心思。
而她榮齡,就是傳信的青鳥。
榮齡既要回萬文秀賃的小院取信,又不大看得起他的行徑,便推辭道:“我還有其他事,老爺不必管我。”
年青的老爺“嗯”一聲,隻喚“阿卯,備車”,沒再管她。
回到同樣位于上陽坊的小院,萬文秀備滿了一桌菜。
她乃萬文林的胞妹,常年照看榮齡起居。
“郡主快來,日日做工定累了吧?”她遞過一雙竹筷,“惠安樓聘了一位大都來的廚子,我嘗了嘗,确有幾分味道。”
在吃食一事上,镔鐵局雖不苛待,但也粗淡。這十幾日,榮齡的嘴裡淡出個鳥來。
因而,見萬文秀如此貼心地準備,她很是欣慰。
“文秀,等回了大都,我定請張大人為你尋《喜春來》,便是散佚了,也叫他為你重寫一本。”榮齡雖記不得張大人的樣貌,可依舊對身為探花郎的他充滿信心。
“不過是打發時間的閑書,哪裡需要張大人這樣費心,”萬文秀溫婉一笑,柔聲道,“張大人的信去了南漳,孟恩将軍叫人轉送來。太子殿下也有信,郡主待會一道看吧?”
榮齡點頭。
稍晚一些,榮齡換坐到中廳西側隔出的書房,案上已放了不少信箋,有萬文秀自邸報、缁衣衛密信中謄抄的消息,也有如太子殿下、孟恩、張大人等送來的信件。
榮齡先拆了孟恩的信,字如其人,孟恩的字迹潦草、張揚得很,一筆一劃都像是要掙出紙中的線格去。
得知軍中無事後,榮齡又看過萬文秀謄抄的消息——這是她自萬千消息篩選出的,叫榮齡知曉朝中及天下大事。
随後,榮齡才拆了落款“伯舟”二字的信箋,“伯舟”是太子的表字。來保州前,榮齡盤算半晌,決定由萬文林将前元軍中憑空出現镔鐵刀一事面禀太子。至于花間司,那是半個字都不曾透露。
太子的這封信,許是與镔鐵刀有關。
果然,太子在信中說道,若榮齡在暗查中有需襄助的,可随時調用北直隸巡按禦史馮寶,他正在保州。
他筆鋒一轉,又提到與新羅作戰的錦州軍中出現一批镔鐵刀疵貨。
看到這裡,榮齡停了停。一南一北,南邊剛憑空出現一批镔鐵刀,北邊就有了一批疵貨。這一多一少間,榮齡很難不将二者聯系。
她想了片刻,又繼續看信。
最後,太子閑閑添了一句,若榮齡在保州遇見一名喚王序川的男子,或可倚仗一二。
王序川?
榮齡在腦中搜尋,卻沒找到半分與之相關的記憶。他是朝中新貴?是春宮清客?
半晌後,她作罷——不論是何身份,他總歸是東宮的人。
太子的信不長,百餘字不過告知榮齡幾樣事實,卻半分不曾提及東宮的态度。
榮齡不意外。
如今宮中長成的皇子有三。
太子榮宗柟行首,出身關隴瞿氏,既嫡又長,性溫且平,最受文官擁戴。可惜當年的瞿氏押錯寶,沒在大梁立國時出幾分力,如今的他們隻好領幾任閑差,不複關隴豪族的煊赫。
二皇子榮宗阙出身趙氏,“開國三大功臣”之一趙文越是其親舅。憑借趙文越的功績,趙氏牢牢把住兵部與大半個樞密院,在軍中權勢極盛。
三皇子榮宗祈最不引人注目,乃林氏之子。林氏在前元有個“江南詩家”的美名,可戰亂一起,早沒了聲勢。榮宗祈喜好風雅,一年中總有半年的時間遊曆在外,他見山賦詩,遇水作文,直讓倥偬一生的建文帝感歎,榮家不多的文脈全點在他的身上。
镔鐵局由兵部武庫司所轄,是明晃晃的二皇子黨。
在太子與二皇子摩擦愈多的當下,東宮自然不便公然插手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