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已是次日。
榮齡抱被而起,神色茫然。
她雖與張大人傳書日多,但在夢中回憶二人的初見,卻是正當的頭一回。
夢中的最後一幕再次浮現,那抹遠遠投來的視線與昨日的一眼重疊,過去與當下,張廷瑜與王序川,慢慢融在一處。
“怎會呢?”榮齡對腦中不自主而生的畫面感到費解。
她雖記不清樣貌,卻可努力比較二人聲音——張大人沉一些,王序川更清朗,二者并不相同。
“我定是睡糊塗了。”她自我否認道。
萬文秀聽見聲音,叩門而入。
“郡主可起了?”她問道,又遞過一封信,“王序川一早送來的。”
隻見榮齡古怪地瞥一眼她手中的信,萬文秀好奇喚她:“郡主?”
榮齡卻又搖頭,如常接過看信。
信中僅幾句話,道是他接到獨孤氏的指令,亟需一批雜礦。他親至靈寶縣押送,來回需半月。
榮齡盯着雜礦的數量出神許久。
镔鐵刀貴在精,不在多。镔鐵局一年的産量不過一萬餘柄。
以榮齡在镔鐵局做工的經驗推測,冶煉全年的镔鐵刀所需镔鐵礦約三十萬斤,雜礦三萬斤。雜礦中,熟鐵又十之占八,算到生鐵上頭,即便算上火耗,也不該超過六千斤。
可獨孤氏的頭一道指令便叫王序川運來兩萬斤生鐵,她意欲何為?
她再看信。
王序川在信末寫道,若遇急情,郡主可尋馮寶助力,下官當快去快回,盡早與郡主會合。
榮齡一面在心中嘀咕,快去快回做什麼?說得誰在盼他似的…一面卻不自覺舒一口氣,不相見也好,免得平白亂了心思。
“對了,這幾日可有張大人的信?”她問道。
萬文秀掐了掐日子,“尚未滿一月,并無信遞來。”她為榮齡取來衣裳,打趣道,“郡主思念張大人了?”
榮齡皺眉一“哼”,“我才不似整日看些‘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的小娘子…”話未說完,她叫萬文秀掐住腰。
二人笑鬧作一團。
可等榮齡離去,萬文秀又暗自歎息,哥哥守在郡主身邊多年,終歸流水無情。
回去後的幾日,镔鐵局日夜趕工,累得榮齡直不起腰。
酉時末,她終于有一炷香的時間喝一口涼水,就着腌菜疙瘩啃幾口噎人的戗面饅頭。
她坐在離門口最近的條凳,一擡頭便能看見冶火局一徑吐煙的風爐煙囪。
榮齡用力咽下喉中的饅頭,在心中反複思忖。
遠多以往的生鐵數量、晝夜不歇的風爐…是因江南水軍定下的镔鐵刀太多,獨孤氏需制作同等數量的疵貨以掉包,故而格外忙碌?
她想了又想…
不對!此處有漏洞。
若隻需鍛造疵貨,交付的時間雖緊了些,卻絕不至于日夜不歇。
這時,一個念頭漸生——或許,獨孤氏正同時鍛制一真一假兩批貨。假刀交與江南水軍,真刀…自然要給在五蓮峰嘗到甜頭的前元軍。
是了,隻有如此數量,才能叫镔鐵局上下燈火通明!
隻是獨孤氏如何悄無聲息地将幾千柄镔鐵刀運抵前元?
南境山高水險,信鳥難越,隻一條蜿蜒的山道供行人往來。這條山路自大梁境内的上羅計長官司始,止于前元境内的烏蒙。
榮齡派了重兵屯守上羅計長官司,絕無可能叫獨孤氏鑽了空子,偷運出大批镔鐵刀。
她一時沒想出個結果,隻好草草收了碗筷,頂一頭硬風回到日常住的小屋。
屋中的其餘人已出門值夜,僅春芳湊在一豆油燈下,針線翻飛地補衣裳。
榮齡喚她一句,“春芳姐,燈太暗了,小心害飛毛眼。”
誰知這尋常的一句話,卻叫春芳大驚。她痛呼一聲,忙把食指含入嘴中吮血。
榮齡走近,詢問她:“沒事吧,春芳姐?”
卻見春芳将手中的衣裳匆匆塞到身後。“沒…沒事。不留心紮手了。”她面色慌張,強自解釋道。
榮齡不動聲色地瞥一眼她身後的衣裳。公服制式,服色卻是靛青…這是冶火局的公服。
春芳在替誰縫補衣裳?
不等榮齡再開口,春芳突兀地轉開話題,“驚蟄可聽說了?再過幾日,大都有貴人前來。咱們本就忙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老人家一來,不知要添多少功夫!”
榮齡的心思轉過一道,裝作吃驚的樣子接話:“大都的貴人?”
春芳掖起公服,拉着榮齡坐到牆根的兩處矮凳,“正是那位戰神一般的二殿下?”
戰神?
榮齡聽過南漳王榮信“單刀龍城”,涼州主帥趙文越三戰蔥嶺,也聽過怯薛大将木華赤伏沙百裡救主,卻從未聽說一個小小的京南衛統領稱得上“戰神”二字。
榮齡的眉梢輕挑,嘴中卻小意道:“春芳姐懂得可真多!我隻聽相公說起太子殿下,卻從不知道戰神一般的二殿下呢!”
“你那早死的相公是讀書人,自然中意皇後生的太子殿下,可外頭…”春芳左右一看——除了如豆的油燈,屋中的一切都淹入昏暗中…
黑夜是滋長膽量的良藥。
她壓下嗓音,激動道:“外頭早不是這樣!二皇子勇冠三軍,大都校閱四方四衛時,聖上更親口誇他,說是…說是…”
她想了半晌,終沒記起原文,“哎呀,反正就是那個意思,說二皇子得了他老人家的親傳,是大梁的上将軍!太子在一旁聽得臉都綠了!”
榮齡眸色漸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