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绛色身影踏月踏雪翩然而來。
衆人仰頭望她,隻覺她如三月裡柔韌擺動的柳枝,又似神山巅随風飄揚的披帛,身法清極靈極。
可待她扶過王序川,叫衆人看清那張平凡到有些醜陋的面容後,他們沉默地收起贊歎,在心中歎息扼腕——
真是上好的銀槍配了镴槍頭,可惜,可恨!
又因榮宗阙喚的小名,他們也未将眼前這人與聲名卓絕的南漳郡主聯系。
隻有榮宗阙看了又看,“你這是什麼裝扮?”他覺得傷眼,“為何這般難看!”
“你才難看!”榮齡可不忍他,說一頂二地回道,“你裡裡外外,心肝脾肺沒一處不難看!”
這話一出,阿卯眼露欽佩,院内外其餘人則側目,唯餘同樣知曉榮齡身份的王序川擡了擡眉,嘴角似有笑意。
“你呢?”榮齡轉頭看王序川,那截白淨的脖頸上除一道已變淺的刀傷,又布上紅紫的掐痕,惹眼得很,“可有事?”她問道。
王序川搖頭。
這時,榮宗阙一擡手。赫哲收刀行禮,領京南衛退出小院。
榮齡沖阿卯使眼神,阿卯卻迷茫又不失敬服地回望她,“驚蟄娘子,需要阿卯做什麼?”
她幹瞪了會眼,心道太子哥哥從何處翻找來的憨人?
還是王序川開口解圍,“無事,你先留在此處。”又對榮齡道,“進屋再說,雪大了。”
方入正房,榮齡正拍着身上的積雪,一旁遞來張未繡花樣的帕子。
“郡主先撣撣頭上的雪,”是王序川,“若濕了發,恐要害頭風。”
榮齡接過帕子胡亂一掃,沒多會便将之遞回。
身旁那人像歎了口氣,他拿回帕子,走近一步。
怔愣中,榮齡隻覺帕子再次輕柔拂過頭頂。
一時間,她動不得,開口不得,更拒絕不得,她隻盯着那人湖色的衣襟,似洇入江南三月的煙雨。
“可需我先離開,待你二人纏綿一番再回?”榮宗阙如一尊陰冷的青銅法器,抱着手靜立在“載陽凝瑞”的匾額下,他諷刺道,“我原還納悶,你方于五蓮峰大敗,竟有心思來保州摻和。”
他再瞥一眼王序川,“如今我算知道了。隻是沒想到,你也是這般兒女情長…”他嗤笑道。
榮齡隻以為他将自己看作獨孤氏一般耽于男色之人。
于是,她心中既有反骨作祟,又有被說中自個都理不清的心思的煩躁,她嘴上半分不讓,“心思醜陋之人自然看誰都龌龊。”
“你沒完了是吧!”榮宗阙也無甚風度,怒道。
見這對兄妹如鬥雞般争起來,王序川忙扯住一捋衣袖想要動手的榮齡,他又問榮宗阙,“敢問殿下為何來的保州?”
榮宗阙冷冷反問,“你憑何身份,竟先問起我來了?”
王序川手中一空,是榮齡掙開他,“就憑錦州軍收到的镔鐵刀都是疵貨!”
“此事我自然會查!”榮宗阙往前一步,氣勢逼人,“東宮再為江南水軍定下的镔鐵刀,我也親來保州押送,再不會有問題。”盛怒之下,他透露自個來到保州的目的。
“倒是你們,一者中樞、一者邊軍,事發後半分不問我,隻一味私心勾結、越軌來查,”他厲聲問,“究竟是何居心!”
聽至此,榮齡視線一擡,與王序川的目光撞在一處。
二人眼中有驚訝,有恍然,亦有此刻飛速翻過的思慮——錦州軍之案,榮宗阙當真不知情?
“那二殿下可知,五蓮峰之戰有隐情?”王序川試探問道。
“有何隐情?”榮宗阙伸手一指榮齡,“不過是她技不如人。”
榮齡“呸”道:“你在陣前不過當過五年大頭兵,毛子都沒遇上幾個,今日竟敢妄議我用兵?我的玉蒼刀斬落萬顆人頭時,你還在蘇木裡堆雪人!”
眼見二人又要吵起來,王序川索性拉過榮齡,擋在二人之間。
“二殿下,五蓮峰憑空出現一批镔鐵刀,”他一瞬不瞬盯着榮宗阙,不漏過他面上任何一絲神情,“此事,二殿下可知悉?”
榮宗阙一愣,眼中有不似作僞的驚詫,這份驚詫結成濃厚的疑雲壓在他緊蹙的眉間。再過幾息,他想得再深一些,眼中又雜入怒火。
“你們懷疑我?”他問道。
榮齡再三看他,“你當真不知?”
榮宗阙卻連刀帶鞘劈在匾額下方的太師椅,酸枝木做的椅子瞬時碎落一地。
“你羞辱我。”他咬牙道。
他狠狠盯了二人一眼,忽地轉身向外行去。
王序川自知攔不下榮宗阙,于是向榮齡道:“郡主…”
與之同時,榮齡擲出案上的雨後天青盞,飛身上前阻他。
榮宗阙避過茶盞,與她拆過幾招,“你們到底何意?疑心的是你們,攔着不讓我走的也是你們!”他既惱且恨,“我這便去找獨孤氏問個清楚,究竟是何等魑魅魍魉叫她做下作事?”
榮齡架住他的劈掌,“你也知道獨孤氏對你有二心!既如此,你問,獨孤氏便會答?”
“我自會狠狠拷問于她!”榮宗阙道。
“她若是死士呢?”榮齡反問,“貪墨軍饷是死罪,叫你拷打也是死,橫豎都是死,她為何要說出實情,賣了同黨?”
即便在氣頭上,榮齡也萬分謹慎說辭,未暴露花間司的蹤迹——在镔鐵刀一案中,榮宗阙或不知情,可他身後的趙氏當真一樣無辜?
她不大信。
榮宗阙叫她诘問住。
“可…”他本能地想反駁,“便這樣冷眼旁觀?”
榮齡松開他,甩手嘀咕:“一身蠻力!”見他雙目圓瞪又要發火,她難得住嘴答道,“自然不會旁觀,我與王大人已查得七七八八…”
見王序川又看過來,榮齡才想起尚未與他一通半月查出的消息,她便插空先與王序川道:“待會與你說。”
再轉回來對着榮宗阙,“如今萬事俱備,隻欠你這股東風,二殿下你吹還是不吹?”
“吹如何?不吹又如何?”榮宗阙仍嘴硬。
“前者自然最好,若是後者…”榮齡一停,忽地擡高音量,“信不信我今晚便寫信回大都,告訴二嫂嫂你曾心儀禮部尚書家的沈小姐,不僅夜夜蹲人家牆頭,還酸唧唧地學詩三百,在她窗前放最新鮮的芍藥花——那會奇珍園的芍藥可叫你毀了大半!”
二人鬧得正歡,自然未聽見近在咫尺、如絮語般的喃喃——“一個兩個的,都愛蹲人的牆頭。”
榮宗阙叫榮齡堵得說不出話。
“你!你!”
他本就面沉如水,這會更是黑中夾着紅,紅裡間了白,色彩紛繁,複雜極了。
半晌,他終于自牙縫中擠出一句:“榮齡你卑鄙!”
榮齡才不管,隻問:“你幫不幫?”
榮宗阙恨恨一瞪她,再掙紮幾番,才放棄似的側過耳,一副沉默待宰的模樣。
榮齡唇角一翹,湊到他耳邊細細交代。
這樣那樣說了半晌,她才落下腳跟,“記住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