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齡靠着迎枕,正聽萬文秀細說這幾日的消息。
“除了高四娘,獨孤氏等人都已捉拿歸案。”她為榮齡端來湯藥,“二殿下與王大人瞞住了郡主受傷的消息,并無幾人知道。”
榮齡颔首。
這是當前最穩妥的做法。
若叫建平帝知曉榮齡莫名出現在保州,又在生死關頭蕩了一圈,他定不會叫這事輕易地過去。
可若細查,不僅榮宗阙的母家趙氏難洗通敵前元的嫌疑,便是太子榮宗柟,他身為儲君,卻暗中交往榮齡——如今的榮齡再不隻是自小受寵的堂妹,她更是大梁邊軍——南漳三衛的最高統帥。
榮宗阙與榮宗柟都不想過早暴露自己。
他們卻不知,這正合了榮齡的心意。
花間司、長春道…前路亂如經年的蛛網,在她找到破局之法前,她不想引起建平帝過盛的疑心。
“可問出什麼了?”榮齡問。
說到這,萬文秀難得說了渾話,“郡主,那一夥京南衛全是混球!一說查案,便隻知恐吓、拷打。他們攪得保州滿城風雨、人人自危,卻沒問出丁點兒有用的消息!”
“沒問出丁點兒有用的消息…”
榮齡手中的湯匙一停。
她再喃喃重複一遍,忽搖頭道:“文秀,你叫他們騙了。”
萬文秀疑惑望她。
“若我是榮宗阙,我也不想叫任何人問出‘有用的消息’。”她坐直身子,連碗帶匙遞給萬文秀,“若當真有證詞,獨孤氏叛國而逃便是事實。可誰人不知,她乃镔鐵局主事,為兵部武庫司轄管的官員…可兵部,那是無可辯駁的趙氏的勢力範圍。屆時,兵部、趙氏又該如何自辯…”
然而,她的話還未說完,牽動後背帶來的劇痛便叫她停下一切動作。
跌落福船之際,高四娘的赤金綴狠狠擊中榮齡後背,其中的金針似淬了毒,叫她傷口難愈且精神昏沉。
“郡主!”萬文秀忙放下手中藥碗,欲到床邊扶她。
卻有一道身影比她更快。
一雙手穩穩扶住榮齡兩肩。
待她緩過神,那人又松開手,隻遞過一方無繡無香的帕子,“郡主可好些了?”
榮齡慢慢擡眼,視線中次第出現紅色的圓領衫、青绫覆面的革帶,再往上是蘇繡的白鹇補與交領露出的一截修長且潔白的頸子。
她隻看着那人胸前的兩隻白鹇,“好些了,榮齡謝過王大人救命之恩。”她道。
她一醒來,萬文秀便将此間的大事小事都說與她聽。
王序川豁出命去救了她自是其中一等一的緊要。
“二殿下找到郡主與王大人時,王大人身上已結了厚厚的一層冰,可他仍擋在矮穴的洞口,不叫郡主吹風。”
萬文秀停了停,“若郡主不曾與張大人…”
榮齡雖昏迷良久,可她對于那夜并非全無記憶。
她記得一雙手捉住她又叫湍流沖開,沖開後又掙紮着尋她。她還記得那個藏身的矮穴極小極狹,兩道濕漉漉的身影依偎一處,好似天地洪荒,世上隻活了他們二人。
可這些記憶,她不能也不敢細想。
“文秀。”榮齡出言打斷。
萬文秀輕輕一歎,又說起旁的。
如今的榮齡再次面對王序川,她既感激,卻又覺遺憾。
“日後王大人若有難處,南漳王府必…”
未等榮齡說完,王序川打斷她,“郡主又要與我兩清了?”他語氣平靜,分不出是氣狠了還是本就不在意。
榮齡輕阖了一下眼,“王大人說笑了…”
又沒叫她說完,王序川忽道:“若我不是王大人呢?”
聞言,榮齡終于擡起頭,她看向那張模糊的面容,“你不是王大人,那是誰?”
對視中,王序川眼中的江南水意層疊湧來,榮齡深陷其間,隻覺這目光既陌生又熟悉。
她一時恍惚,再次問道:“你到底是誰?”
可惜,她未立刻聽到王序川的答案。
隔扇叫人扣響,“阿木爾,我來瞧瞧你。”是榮宗阙,他站在碧紗櫥外,并未走入内間。
榮齡這才昏昏沉沉地意識到,身為堂兄的榮宗阙都因避嫌而不能入内看她,可王序川卻堂而皇之地坐在她床前…
他到底是誰,他以為他是誰?
榮齡推開王序川相扶的手,她艱難站起,又叫萬文秀取來鬥篷。
因是身份貴重的女眷,榮宗阙将她安置在保州知府趙瑄的私宅。
她走到會客的外間,颔首道:“二殿下。”
一身單衣的榮宗阙負手而立,上下打量榮齡。他正欲開口,卻見王序川也從内室出來。
榮宗阙收起關心,隻冷冷一笑,“看來你是大好了。”
榮齡既沒心氣也無精力與他拌嘴,她站直身子,直截道:“二殿下,我要見獨孤氏。”
榮宗阙還是那副陰沉的樣子,“為何?”
她想了個說辭,“這回獨孤氏雖是用的海船運走镔鐵刀,可我擔心,陸路也叫他們鑽了豁口。”
“你怕…”榮宗阙有意未說完。
“沒錯,”榮齡肯定了他的猜測,“我怕上羅計長官司也出了岔子。”
見榮宗阙仍猶豫,榮齡又半真半假道:“我知道二殿下的顧慮,但上羅計長官司由我轄管,便是問出些隐秘,陛下的雷霆也隻會落我頭頂,更何況…”
她示意榮宗阙靠近,在他耳畔低低道:“我早些問清,你也可早些了斷獨孤氏,再不用日日做戲。”
聞言,榮宗阙微眯起眼——榮齡蘇醒才多會?她竟已看透自個将保州攪成一灘渾水卻有意不問出任何線索的真正意圖?
八年南境磨砺,她确已不再是不知愁的小丫頭。
見他眼神愈發的沉,榮齡舉起三指,好似起誓,又如威脅,“你要做的,我絕不插手。”
榮宗阙權衡半晌,終于颔首同意。
镔鐵局位于西郊的大清河之畔,因屬武庫機要,向來鮮有人往來。
它如今又叫京南衛團團圍住,明裡暗裡布滿崗哨。如此一來别說人,便是野狗野貓都不敢再靠近分毫。
于是,“大梁第一利刃”镔鐵局猶如一隻落入獵網的困獸,蜷縮着匍匐在茫茫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