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宗阙也看到這一變故。
他的眼力較王序川好上許多,自然看清那道筆直細長的影實為一截長鞭。
“阿木爾!”他不禁急喚。
福船以淩厲之勢撞向灘塗。
榮宗阙深知,此時的自個不僅是榮齡的二哥,更是京南衛統帥,是今晚的最高指揮。
他不能走。
“馮銳、二保…”他高聲喚出京南衛中水性最好的幾人,“郡主落水了,你們帶上二營速去相救,救活的,隻要活的!”
“郡主…?”馮銳猶豫問,“是哪位郡主?”
“是榮齡,榮齡郡主。”榮宗阙嗓音微顫。
馮銳幾人相視一眼,忙抱拳應下。
可有人比他們更快。
一道身影斜簽着投入水中,他快速蹬水,全力往榮齡落水的下遊處遊去。
“那誰,”榮宗阙一個頭兩個大,這樣湍急的水流,他一個書呆子除了送死能做什麼?屆時馮銳一行不僅得救榮齡,還得救這沒用的…等等,他叫什麼名來着?
二殿下貴人事多,一時真記不起這芝麻綠豆大的小官喚何名。
“先不管他,救郡主要緊!”他又氣又煩,急聲吩咐。
王序川入水後的第一感覺便是冷,極度的、令人僵直的冷。
但很快,他便感受不到冷。
他心中有一把灼烈的火,那火燃燒四肢百骸,催促他向前、再向前。
福船失控帶來的巨浪将他一次次沖離既定路線,他如逆波中尋找伴侶的另一條鮰魚,頂着浪,在江天一片黑暗的雙佛口絕望地尋找他在心中放了這麼多年的姑娘。
“阿木爾!”
“榮齡!”
王序川的呼喊掩在湍急的水流與京南衛的厮殺中,單薄如蚍蜉撼樹。
又一個巨浪打來,即便他水性極佳,也不得不悶入水中避過這猛烈一擊。
浪頭過去前,王序川隻能凫在水下三尺往上搜尋。
他看到渾濁而昏暗的水面,更看到不時有幾截更為濃黑的陰影漂過頭頂。
他略一細想——當是福船散落的木械。
這時,又一截粗黑的陰影浮沉而過,它的兩頭略細,中間卻呈不規則的嘭起,像是…
像是有人趴在浮木上借力。
王序川心跳漸快——
榮齡落船當與福船失控發生在相近的時間。既然浮木已漂至附近,那麼榮齡…
他再顧不上其他,追着浮木快速遊去。
追得愈近,他愈發清楚地看見那人的手腕下垂,在水流中招搖如青荇。
他伸長胳膊去夠,可一個急旋打來,他被向右甩開,那人則去了另一側。
王序川掙紮着調轉方向。
因在冰冷的水中,他要較往日花費更多的氣力。
再漂出幾丈,他攢夠勁,再次往浮木靠近。
然而,情急之中的他沒有注意,不遠處有一道自水中升起的暗影,它遮星掩月,正是雙佛口中最叫船工膽寒的閻王礁。
王序川方察覺水流有異,前頭的浮木便狠狠撞上礁石。
因力道過猛,浮木回彈半丈,随後又反複撞擊。
浮木上的人随力道震蕩,已是搖搖欲墜的樣子。
他心中大亂,毫無章法也毫無保留地全速沖去,隻怕晚一息,那人便要掉入水中。
終于,在他以己作盾,狠狠撞上閻王礁,并貼着礁石在水流猛烈的沖擊中翻過幾丈後,他在力竭之前拉住了那隻幾無知覺的手。
“阿木爾,阿木爾…”王序川後怕得想要落淚。
雙佛口向東三裡,河水再次變寬、變緩,榮宗阙正是在此處找到二人。
夜寒霜重,躲在背風處的二人凍得面白唇紫,衣衫、長發俱已結出厚厚的冰。
榮宗阙上下打量幾番,待終于看清榮齡胸前微弱的起伏後,他才敢蹲下身,拍了拍她的臉。
“阿木爾。”他輕聲喚道。
榮齡起了燒,意識模糊得厲害。
但即便這樣,她仍不住地低語“獨孤氏…别叫她跑了。”
榮宗阙趕忙回道:“都捉住了,你安心些。”
聞言,榮齡緊繃的身體終于松開。
她的意識更加混亂,開始如幼兒般輕微地掙紮與胡語。
王序川抱緊她,湊近問道:“郡主,你說什麼?”
她再度喃喃。
過了半晌,王序川終于聽清,榮齡在說:“父王,阿木爾好疼。”
他将她摟得更緊,心中仿佛要擰出水來。
這之後的幾日,保州一改通衢要地的繁忙與喧鬧,變得如立、卧二佛山緘默無言。
更夫劉老二已兩日沒有出工,他望着比鵝毛還大的雪,急得嘴角起了一大串火泡。
“這斷命的天,斷命的老爺們喲,小老兒的米缸比那惠安樓的地闆還幹淨,再不出工,我這條賤命…”說到這,他的嗓音啞下,“嗬嗬”地不知在喘氣,還是叫痰塞住了,“算了,我死了也沒人知道。”他長長地歎息。
但劉老二到底不服命,也不服死。
他在破單衣裡塞滿幹草,準備去陽水街、牡丹巷撞大運——萬一有哪位顯貴的老爺小姐用了不合口的點心,撒氣将它扔了呢?
懷抱這分微渺的期待,劉老二頂着風雪出了門。
可沿着陽水街來回走了三趟,劉老二不僅一無所獲,更将本就餓得發昏的自個摔了個狗吃屎。
此時的陽水街空無一人,沒人能幫他。
劉老二隻得似一隻老龜,手腳朝天掙了半晌,終于将身子倒過個兒來。
他摸着刺痛的後背,咧着嘴像是要呼痛,又像是幹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