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大莫閃是嵌在商路上的一頂王冠,巴哈爾或許隻是王冠上最不起眼的一寸金、一粒珠。
她因镔鐵而生,也因镔鐵而活。
她整日穿梭于灼烈的熱浪中,在釘铮的敲打中度過幼年、青年,若無意外,她也将如此過完一生,就像風火局其餘的匠人一般。
天真的歲月中,她最大的煩惱隻來自街口賣書的漢人。
那人怪得很,雖做賣書的營生,卻從不招徕生意,隻埋頭苦讀從各處搜羅的舊書。若有人問他圖個什麼,他隻道讀書是件風雅事,往來交際隻憑本心。
巴哈爾聽說過這怪人,因而每每路過時,總偷偷打量。
他的眉多蹙着,像是書裡的為難事都爬上眼梢,偶也有眉展唇笑,那時他的手邊必有一盞碧色的茶湯——這可與大莫閃的男人大不一樣,怎有人不以酒助興,偏愛寡淡的茶?
看得多了,不知何時就在心中留了印記。
巴哈爾想,這或許是那年冬天,她救下他的原因。
那一年,大莫閃的天氣古怪得緊——剛入冬,這天就一徑冷下去,全沒有往年隻需穿菲薄春衫的溫暖。
一直到冬至,冷風如兩隻剛勁的手,将自聖海吹來的充沛水汽擰出比指甲蓋還大的飛雪。
這是許多大莫閃人頭一次見到雪。
這日正值休沐,巴哈爾應友人邀請,去郊外的一處村莊吃酒。
那家的孩子剛滿三歲,正是活潑好玩的年紀。
巴哈爾抱着他,再三保證道:“巴圖林,你要乖乖的,我下回來給你帶一整盒的酥糖。”
直到日暮雪止,她才由白雪與晚霞作伴,興盡回程。
因天氣不尋常地寒冷,天上的飛鳥、地上的走獸都沒了生氣。她一路往回走,隻嗚咽風鳴響在耳畔。
就在巴哈爾隻覺天地茫茫,唯餘風雪時,一陣落石翻滾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她一肚子酒意全被吓醒,當下頭也不敢擡,慌不擇路地向前跑。
然而,沒走出幾步,一道短促而迅猛的力道自肩部拍下,巴哈爾在恍惚間隻覺自個如一根蘿蔔被巨掌拍進地裡。
劇烈的疼痛襲入腦海,她半晌才回過神——她可倒了八輩子的黴,竟叫山上滾落的倒黴蛋砸個正着。
至于她與那人誰更不走運些,巴哈爾心道,這也難說。
她掙紮着側首,卻認出一張不算陌生的蒼白、憂郁的臉。
她對着已然挂在東山之上的清月吐一口濁而纏綿的霧氣,最後艱難地、認命地站起來,将這沒有知覺的人拖回大莫閃的醫館。
巴哈爾是風火局的镔鐵匠人,傷了肩之于她便是斷了生計。更不論墊付賣書人的藥費後,她那比絹紙還薄的家底徹底告罄。
她算了又算家中的存糧,最終隻能強行用粗布捆緊右肩,頂風雪出門上工。
沒日沒夜地過了将近十二個時辰,巴哈爾身上不僅有鐵水燙出的熱汗,更有酸痛的骨骼、肌血透出的細密冷汗。
她喘着粗氣,跌跌撞撞走在回家的路上。沿途的積雪早已泥濘,融水洇濕靴子,将雙腳凍得冰涼。
可她再沒有力氣管這些。她隻想走得快些,再快些,悶進被窩中,長長久久地睡一覺。
她可太累了。
終于到家門口的小巷時,巴哈爾被人攔下。
她擡起沉重的眼皮,是賣書人。
“我今日好些了,便趕緊來尋你。聽大夫說,你将我救回時肩頭傷得厲害。你可上藥了,可好些了?”那個憂郁而古怪的賣書人道。
巴哈爾意識模糊地想,這人看着古怪,嗓音卻好聽——像東方古琴,醇厚且和緩,又如迦陵頻伽的悅音,在瞬間撫慰衆生。
她的意識愈發地沉,還未來得及回答任何問題,就昏了過去。
因肩上的傷拖了太久,巴哈爾經曆了反複、劇烈的高燒。她有時醒來,更多卻是在昏睡。
等她終于清醒,窗外的積雪都已化幹淨。
她推開窗,屋外的景象已恢複如常——沒有肆虐的寒風,沒有大如指甲蓋的飛雪,就連被她救回又緊接着照看她的賣書人也消失無蹤,好像他從沒來過。
隻不過,巴哈爾遺憾的歎息尚未落下,記憶中的賣書人挎一隻裝滿米菜的竹籃,踏落霞而歸。
“哦,醒了?今日可有胃口,我買了許多菜。”他推開破落的院門,如回到自己家中般閑适。
那一刻,一貫大方的巴哈爾如吃了醫館最苦的黃連,話也說不出一句。
最後,她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也隻發出輕微的聲音,“吃…吃的…”她道。
直到巴哈爾的肩傷痊愈,賣書人才在落了第一場春雨的早晨離去。
他說已在大莫閃看到想要的書,便要去往下一個地方。
巴哈爾不知道他的姓名,也不知他離開大莫閃後會否回來。
她更不清楚的是,在往後的悠長歲月中,他會不會有短暫的一瞬,想起那個大莫閃罕見飛雪的冬天,想起救過他也被他救了的女子。
可有人告訴她,漢地四季分明,年年有雪。大莫閃短暫的雪景之于他,并不算什麼。
不過三個月後,巴哈爾還是見到他。
隻是再相見時,她是被大梁二王子囚困東歸的風火局匠人,而賣書人搖身一變,成了襄助榮信攻下大莫閃的頭号功臣。
原來,賣書之于他,當真隻是故紙堆中一頁無用的殘卷。